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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6章亂
求援的軍情發出已有數日,史鼎領著剩余軍馬暫時駐扎在一處山谷。附近的兩處丘陵上,另設有兩座軍寨,與谷中大營形成掎角之勢。
期間,史鼎也命人組織過幾場突圍戰。對面的流匪倒也聰明,人少就出來應戰。一旦大雍派出的軍馬過多,流匪當即跑的無影無蹤。等到史鼎露出率部前移的意圖,各處山林又響起巨大的喊殺聲,塵煙四起。
幾次強行突圍未果,史鼎用實際行動堵住眾將士的嘴,更是心安理得的待在大營,安心等起援軍到來。這般做法,豈能讓諸人滿意?
大家認為自己只是誤中匪人奸計,絕對不是打不過一幫蟲豸草寇。眼下打又不打,退又無路可退。營內的將士不敢違抗軍令,私下早已怨言沸騰。
將第三波請戰的將士哄回去,被迫當起‘糊涂將軍’的史鼎,馬上責令左右侍衛,不許再放閑人進來。等他將簾子拉下,重新回到帳內。馮紫英和衛若蘭等人,正陪著水溶在聊外頭的事情。
史鼎快速的回到左側首座,對著上頭的北靜王道:“信上怎么說?”
水溶剛剛也在跟馮紫英他們討論此事,見到史鼎發問,便把手中的密信遞過去給對方。
此信是永興節度使所寫,史鼎快速的看過一眼,更是驚奇道:“馮胖子怎么還沒有得到求援的旨意?”
如今大軍身陷困境,離得最近的兵馬,就是永興節度使馮胖子的兩萬軍馬,以及長安節度使云光的三萬將士。此等要緊時刻,史鼎不信李贄會選擇無動于衷,全無旨意發到這倆處地方。
史鼎在心中估算一下八百里加急的速度,朝廷再如何商議,此事也該定下決策。他心中隱隱想過一種可能,臉上露出幾分兇狠,陰森森道:“莫不是,他們想反悔,故意說自己沒接到求援調令?!”
“不可能。”馮紫英聞言嚇了一跳,當即出聲解釋道,“世伯,我還在這。我叔父斷然不會背信棄義,叛離我們。只要他接到陛下的調令,一定會親自帶兵,趕來響應大事。”
什么叔父,馮胖子跟你家也就是沾親帶故。真要算起關系,你們兩家也就是個遠親。史鼎在心中冷笑一聲,已經在心中盤算,之后要怎么收拾馮胖子。
一旁的水溶知道,現在是起事的關鍵時刻,絕不能讓內部發生無端的猜疑。他忙笑著出聲安撫道:“依我看,應該是陛下不準備在此處調兵。”
讓他這么一說,眾人的思路倒是打開一些。衛若蘭尋問會不會是從山東調兵來?話才說出口,衛若蘭自己都開始搖頭。山東境內亦有流匪的問題,史鼎早在謀劃之初,就預測過李贄絕不會派出此地兵馬。
江浙之地,那更不可能。史鼎前番特地在此處走上一圈,算是把各地能打的衛所兵馬通通抽調出來。
“莫非是京中大營?”馮紫英自己倒是提出一個猜測。
史鼎聞言,當即雙眼一亮。他忙看向上頭的水溶,兩人都是露出興奮的神色。若真是如此,那就真是天助我也。
只要想辦法在黃河灘殲滅這批人,整個京畿重點就是軍防空虛。宛如一個脫了衣服的青樓姐兒,任人肆虐、拿捏。
“不急,再等等。京師的消息,應該就在這兩日傳來。”水溶繼續安撫著眾人的情緒,他在京師還留有內應。對方的消息,哪怕比八百里加急要慢,也差不到哪兒去。
水溶判斷的沒錯,他跟史鼎在帳中苦等到下午,果然見到一個信使,在史鼎親衛的掩護下悄悄走進來。
兩人埋首一處,才將信使送來的密信看完。史鼎就發出怪叫,直呼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從邊關調兵回來,光路上走的時辰,就要有一個多月。等他們趕到,都不用替我們收尸。直接在此立個石碑,寫上我們的名諱即可。”
水溶自己也想不明白,為何李贄會這么做。現在邊關還在緊要關頭,李贄如此反常的調令,是否意味著自己的意圖暴露?
史鼎也想到這種可能性,他心底莫名一糾。又狠下心腸道:“你東西可有帶著?”
“如此要緊的東西,自然是帶在身上。”水溶二話不說,就從袖子里拿出太上皇書寫的文書。展開文軸一看排頭,竟是奉旨討逆的字樣。
萬事都講個名頭,見最重要的東西就在水溶手中拿著。史鼎當下安心道:“依我看,咱們也別磨蹭了,直接起事吧!!”
這樣倉促的決定,跟他們原先的計劃并不相同。他們最開始的想法,是等云光和馮胖子帶兵入山后,連同他們手里的大軍,直接跟山里的流匪合到一處。集結成的十萬兵馬,會以入京討逆的名義,徹底拉開這場亂局。
可李贄的反常舉動,無疑讓兩人的局勢陷入被動。誅九族的事情,能接受風險和變故,卻容不得任何遲疑。水溶在心中計較一番,直接問出一個問題:“要不再等等?不把云大人哄過來,光靠我們這些人,怕是不夠。”
這個不夠,不僅僅只是字面上的份量,更是政治意義上的不夠。
統兵五萬是反賊,人人得爾誅之。兵過十萬,就是王者之師,天下笑開顏。
水溶在政治上的敏銳度,要遠遠超過史鼎。他并不是事到臨頭,反而猶豫退縮。而是希望借著太上皇的旨意,一炮打響勤王的名頭,以此引出暗處更多的助力。
“不能再等了。”史鼎的判斷,卻跟‘水王爺’的看法完全不同。“紙是包不住火的。這段時間,我們把一些不聽話的人刻意處理。以為他們的眼睛都是瞎的?這些人只是在猜測,現在沒鬧出嘩變。不過是軍營里的郎將,想看看我們要做什么。”
“但凡多拖延一日,讓他們想明白其中的危險。到時候,就不是我們脅迫他們謀反。而是他們砍下我們的腦袋,上京請功了!!”
讓史鼎這么一分析,水溶也明白自家處境之難。戰略上的優劣,尚不能明確。戰術上的生死存亡,卻已經擺在面前。顧不得那么多了,水溶心中做下判斷,直接出聲問道:“若是云大人不來,怎么辦?”
見王爺從頭到尾只問長安節度使云光,史鼎不禁好奇道:“你不擔心馮胖子嗎?”
水溶卻很了解這倆人的品行,他十分自信道:“馮胖子此人,為了一個節度使之職,甘愿跟內相戴權稱兄道弟。他的心思,遠比我們想的更要貪慕榮華富貴。”
水溶斷言道:“只需修書一封,我打賭馮胖子肯定會來。只是云大人向來瞻前顧后,辦事畏首畏尾,怕是不愿意直接冒險。我們得替他找個能調兵的說辭……”
這還不簡單,史鼎一拍手,直接道:“等我領上一批人,去敲一敲他的關卡城門,他不就能名正言順的集結州兵?到時我們陪他在城外演一場戲,他要是能借坡下驢,跟著我們進京勤王,也就罷了!!”
“那他要是不愿意呢?”聽到這簡單粗暴的辦法,水溶失笑反問。
“哼,他敢?!”史鼎當即揚眉,怒而拍桌,厲聲道:“我們手頭的三萬,;還有數萬匪兵,加上馮胖子的兩萬。到時再在永興征一波兵,湊個十萬兵馬殺過去。他若是臨時反悔,直接掀了他的老窩便是。”
這主意也不是不行,水溶輕輕點起頭,既然已經箭在弦上,那就動手吧。年輕的北靜王做出決斷,直接對史鼎吩咐道:“召將士們入帳吧。”
史鼎當下興奮道:“我再安排些刀斧手。”
“甚好。”
鴉雀無聲的營帳內,三位中軍郎將,兩位先鋒營參將,另有左右兩軍的統領,以及十數名把總等人沉默的分列兩側。
在他們隊列的中間,尚躺著一位抽搐的文官。這是王子騰派來的幕僚之一,對于這種死期已至的人物,性命是最不重要的東西。
對方的血液從脖頸的傷口處流出,在厚實的地毯上靜靜擴散。鮮紅的血液,如紅花般綻放。不斷前移蔓延的血線,很快來到諸人的足邊。大家都是戰場上敢搏命的豪杰,自然不怕什么陰司報應之說。
只是看著亡人的死不瞑目,再看著堂上慷慨激昂的水溶和史鼎。眾人都覺得此景太過微妙,結合對方口中的言詞,甚至覺得一切都有些荒誕可笑。
咱們現在被困在山林中。進,進不得。退,又是無路可退。你們倆還有心思想著進京勤王,誅殺狗皇帝呢?
剛剛講完話的水溶,給了史鼎一個眼神。后者心領神會的出列,對著眾人問道:“如今我跟大帥主意已定,準備進京勤王,迎太上皇出宮復朝。諸位是戰是避,現在也給個說法。大家同袍一場,我跟大帥絕不會為難諸位。這里尚有一些盤纏,到時候你們分了去,還可拿著它回家。”
上一個想為難你們的人,正在地上躺著呢。大家知道這種事,只要聽到耳朵里,就沒有什么退路可言。只是推了一人出來,問起眼下局勢和之后的安排。
史鼎也清楚,若不讓這些人吃個定心丸,他們絕對不會跟著一起冒險。顧不得水溶的授意,史鼎直接道:“經過大帥的數日招安,山林里的流寇,亦是仰慕王師威儀,決心倒戈相投。”
眾人恍然大悟,鬧了半天,在這里打來打去的是你們演的一出戲啊。難怪你們二人在山谷里扎下營,就是屁股沾著地,半天都不愿意挪。
史鼎繼續道:“另有長安節度使、永興節度使等人愿為助力。朝中亦有大臣作為內援,只等我們班師回朝后,就會大開城門,喜迎王師。”
如此聽下來,眾人竟紛紛覺得此事有搞頭。大家當兵打戰,為的是什么?無非就是建功立業,無非就是光宗耀祖、榮華富貴。總不能是為了當什么王者之師吧!?
那世間還有何等功勞,能比得過勤王救駕?反正人就一顆腦袋,此時不拼一把,更待何時!!
在水溶和史鼎的不斷講述下,眾人已經顯露出意動。而躲藏在人群里的馮紫英、衛若蘭等人適時的出列,半跪在場上,大聲迎合道:“愿追隨大帥奉旨討逆,建功立業,匡扶社稷。”
有人帶頭,當下有人跟從道:“愿追隨大帥奉旨討逆。”
“愿追隨大帥奉旨討逆。”
“好好好。”水溶一臉欣喜的走下帥位,站在半跪的眾人前。頗為禮賢下士的將人一個個拉起,動色道:“蒼天為證,待今后功成,我必為眾將士請功,封王拜公亦是不在話下。”
什么?這就說到封王拜公了?咱們不是進京勤王嗎?你一個異姓王,能做得了這么大的主?眾人還在回味這句話,馮紫英已經接話道:“愿為大人鞍前馬后,誓死追隨。”
罷了罷了,先表忠心吧。大家糊里糊涂又跟著說一遍,才在水溶、史鼎的見證下,在詔書上按下血印。
等到退路被斬斷,眾人這才得以離開營帳。
滿腹的疑惑無人訴說,有人下意識拉著自己的袍澤知己,小聲問道:“我聽著剛剛的話,他們想做的,怕是不止勤王那么簡單吧。”
對方露出古怪的表情,反問道:“管他的,咱們這樁事,跟造反有甚區別?”
剛剛問話的人一想,也是這個道理。凌遲和五馬分尸,都是死。管以后用什么辦法死,反正現在活著就成。
再說,萬一成了呢?
趁著同僚暢想往后的榮華富貴時,剛剛提問的人,又追問道:“那萬一沒成呢?”
他的好朋友露出輕蔑的笑聲,戲謔道:“就看誰的手腳夠快,能搶下他們倆人的腦袋,借來保命了!”
也對也對,竟然還有這等萬全之法。真是天助我也!
得益于這兩年海貿的興盛,沿海各地有足夠多的海船,能支撐這次朝廷的跨海投送。只用了三日,辛素昭的人馬就已經抵達山東青州府。軍令如火,八千兒郎剛剛集結完畢,辛素昭就已命所有將士們日夜急行。
他們一路跋山涉水,只用了六日就抵達濟南府。正要沿此路往內穿插,從陽谷直接奔向平安州。此地的知府黃維中卻用朝廷發下圣旨,將辛素昭勸住。
兩人在城內稍作閑談,辛素昭領過圣旨一看。李贄的旨意卻是讓他改變路線,沿濟寧、曹縣這條路迂回至平安州下部的建南關。
“這是何意?!”辛素昭有些吃驚,不是有四萬將士被困在平安州嗎?這等繞個大遠路,等抵達平安州,黃花菜都亮了,莫非陛下要舍棄這些人嗎?
黃維中也不知道內情,他曾經是林如海的輔官,跟辛耿也打過幾次照面。看到故交之子已經率軍為將,又留意到辛素昭的困惑。他忙道:“莫要犯糊涂,上頭自然有上頭的深意。朝廷命我再調五千兵馬給你,城中的濟南衛已經準備好,辛將軍隨時可以帶走。”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授。可圣旨已經等在此處,估計也有它自己的用意。辛素昭點點頭,謝過黃知府的好意。只命部下在濟南休整一夜,又取道濟寧急行。
明明平安州的局勢風云變幻,身處事發中心的陳恒,卻是最后接到消息的那個人。更加詭譎的是,他一收就收到三封密信。分別是林如海、李贄和韋應宏的書信。
如此夸張的陣勢,就是陳恒看的都心慌不已。他左思右想,還是先拿起岳父的書信。打開一看,對方俊秀的字跡躍然紙上,字字句句都是殷切的叮囑。信中大意是叫陳恒抓緊收拾東西,后撤至建南關口等待援軍。
比較奇怪的是,林如海在信的最后,如此寫道:“恒兒,你切莫意氣用事。先保全自身,旁的事情都由我為你做主。”
這樣的叮囑,已經叫陳恒心思一沉。再打開李贄的書信,對方的信中,只有一句話。“素聞愛卿好讀書,不知可得兵法幾成精要。”
又把此信放下,陳恒最后打開韋應宏的書信。對方就在這兩日,剛剛升入內閣擔任次輔。身份地位的轉換,讓韋伯父看問題的角度完全不同。而對方在信中提到的一個可能,更是叫陳恒多日的擔憂,化作現實。
“北靜王水溶、忠靖侯史鼎有意謀反。平安州乃四險之地,下可通江南、兩湖……”一番老生常談的地理科普完,韋應宏直接在信中要求到,兵匪若是出了平安州,勢必倦鳥脫籠,為禍一方。我知道這個要求很難為人,可也清楚你陳持行的能力。
不論你用什么辦法,把反賊拖在平安州。最壞的結果,不能讓他們北上,騷擾到京畿要地。
這…這…真是叫人……
放下韋次輔的書信,陳恒陷入久久的失語。韋伯父不會以為自己手頭的人馬,都是能征善戰的官兵吧?
一旁等到焦急的魯應雄,眼看陳恒半天不說話,直接上前尋問道:“陳大人,上頭怎么說的?”
這幾日,他又派了些兒郎去山里探路,結果倒是慘痛的很,無端端又折損進去幾百人馬。陳恒實在瞧著心疼,才將其勸住。
三份書信在前,陳恒一時也想不到自己該按誰的意思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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