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然復又見到曾一同披荊斬棘的張良,劉季不是不激動的,但他究竟貴為天子,只能壓抑住欣喜,故作矜持地淡淡問,
“太傅別來無恙啊,我原以為你這一去,便要找個借口,自此修道,遁入大漠了呢。”
“陛下又尋老臣的開心。”
張良連連擺手,滿頭白發亂顫,
“老臣舍不得陛下,舍不得在京中的妻兒老小,也舍不得這紅塵俗世啊。
再說,眼見著匈奴人還不老實,老臣也想再為朝廷出一把老力氣。”
眾人皆笑,劉季聽他顯然話中有話,余音未裊,又見他臉上醞釀著意味深長的笑意,心中一動,連忙問,
“莫非,這短短數月中,你于馬政之事上,竟有了什么突破?”
張良嘴邊笑意更盛,眼底隱有得色,一旁的劉肥到底年輕,已按捺不住,搶著說,
“子房先生大才,想了個神仙般的妙法,能改良咱們牧苑的馬種!”
滿座驚詫,主管車馬的太仆夏侯嬰更是激動地站了起來,見他如此迫不及待,張良才娓娓道出事情的來龍去脈。
原來,他帶著劉肥踏遍邊郡牧苑,盡管訪得的今春新馬駒均差強人意,但在與軍戶們觥籌交錯的交杯換盞中,張良卻習得了一個當地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張大人,你可知道匈奴人是怎么放馬的?”
喝得醉眼惺忪的老軍戶,酒意上涌,乜斜著眼望著張良。
***
張良一仰脖,飲盡杯中的農家自釀酒,這酒粗劣辛辣,甫一入口,喉間如同著了火,只覺一條火線筆直通入肚腸,五臟六腑都要燒了起來。
他順勢一抹嘴,謙遜問道,
“不知啊,正有待向你們請教。”
“嘿嘿,他們除了冬春二季外,從來不圈養馬,任由得馬匹漫山遍野亂跑,有時候跑出去幾十里、甚至百里,也不管。
馬兒有靈性,識得同伴也識途,在外面奔得累了,過個十天半月,也就自行返回主人的氈帳附近了。
就算自己找不回家,待到秋末,他們出動幾個壯年牧民沿途一收攏,也就齊了。”
“哦?”張良一怔,不知道老軍戶這番話究竟要引向何處。
“所以啊,咱們養馬的人家,有時候想碰碰運氣,就學著匈奴人的樣子,在春末夏初,選幾匹母馬,趕到邊境的那一邊去。”
張良是何等人物,電光火石之間已經明白了其中關鍵,他不露聲色,只以微微發顫的手拾起酒壺,將老軍戶面前的陶酒杯再次斟滿。
老軍戶拈了塊張良帶來的上等羊乳酥酪,放入口中嚼了嚼,又呷一口酒,滿意地咂咂嘴,繼續講道,
“咱們的母馬也識途,不會跑得太遠,左右也就是在附近幾個山頭晃晃。
等入了秋,咱們再偷偷出去,早早地把母馬找回來,你猜怎么著——”
“如何?”
“運氣好的話,母馬腹中多半便已有著崽兒了。
這可是草原上那些好馬的崽兒,來年春天生下來,各個不同凡響,能賣上好價錢。”
張良追問,
“你們這法子,年年都奏效?”
***
“十有八九,十有八九。”
老牧民又飲盡一杯,神神秘秘地說,
“不過,這是咱私下的土法子,只是偶爾用來賺點銀錢罷了,不好放到明路上來說的。
萬一走漏出去,隨隨便便被套上個資敵的帽子,可就得不償失了。”
張良重重地嗯了一聲。
漢匈常年不睦,馬匹是最重要的戰略物資,敢將馬匹私自放到匈奴的地盤,這罪名可大可小,不過,都不是一般軍戶人家能擔得起的。
“由此可知,公家的牧監自然也是不敢用此法了。”
張良與老軍戶碰了一杯,詢問似的感嘆道。
“那是自然,”
老軍戶一瞪眼,仿佛在嘲笑他的異想天開,
“牧苑的馬,那可都是朝廷的財產,一匹匹登記在冊的。
哪個監正老爺會為了一個差事,冒這么大的險?
萬一母馬收不回來,豈不是得不償失?”
“那是,那是。”
張良默然,對于許多尸位素餐的監正來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寧可不做事,也不要做錯事,更不值得承擔風險去嘗試。
但他不同,他寧愿做錯,也愿意去試一試。
“眼下九夏將謝,此時若將母馬放出去,為時不晚吧?”
“時間上倒是趕得及......
可是張大人,你不是來巡查的嗎,做這事又何必啊?”
還沒等到對方的答復,老軍戶便不勝酒力,一頭栽在墊席上,呼呼大睡起來。
***
“你倒是快些說啊,你當真找了些母馬,放到匈奴的地界上去了?”
夏侯嬰大喜過望,急切地問,宛如當年創業之初,一群老哥們聚在櫟陽舊都破舊的宮室內,興奮地你一言我一語,暢想著未來。
“當時已近季夏,時間緊迫,我連找馬帶相馬,前后忙活了十余日,湊了三百六十匹身體健壯的壯年牝馬,統統放過邊境去了。”
“怎么還有零有整的?”
劉季嘀咕。
劉肥忙解釋道,
“回稟父皇,可別小看這三百六十匹,這已是子房先生與我掘地三尺,窮盡百寶才找到的。
再多一匹也不能夠了。”
呂雉笑著追問道,
“大抵還散盡了隨身財物吧?”
“母后英明,誰說不是呢。”
盡管隔了數月,但劉肥回想起當時滿處找馬的囧態,依舊一臉苦笑,
“牧苑的馬也倒罷了,我們二人,一個皇子,一個太傅,還算略有點薄面的,張張口、鈐個印便能借來。
起初,從牧苑和驛傳,統共籌到了兩百余匹官馬,我原以為足夠交差,奈何子房先生還嫌少。
無奈之下,只能靠各郡守縣令,挨家挨戶去當地富戶大族家中括馬。
子房先生又說,民馬不同于官馬,務必要明碼實價,即便是賒買,也要按照行情,留足定錢。
為了買馬,太傅已身無長物,兒臣更慘,就差連袍子靴子都當了,還欠了一身的人情債。”
見劉肥訴苦訴得繪聲繪色,張良忍俊不禁,又道,
“大皇子說得太過了。
只是西北邊郡本就窮苦,一年到頭賦稅剩不下幾個錢,又來不及找內郡調撥,又不敢在事成之前就驚動朝廷。”
劉季大笑,
“是這么個道理,從富人家征馬,也是要給錢的。
不妨事,你們用了多少銀錢,只找蕭何去要。”
蕭何忙應聲事,夏侯嬰催問,
“子房啊,你啰里啰嗦只說些不相干的,那三百六十匹馬,究竟收回了幾成?”
聽到此問,張良的一雙老眼亮了起來,如暗夜中的瑩瑩燭光,
“我們臨出發前,盤點了兩遍——
總共收回了九成三,其中懷了崽兒的,共三百匹。”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