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張良親口承認不急著歸隱,呂雉陡然覺得肩上千斤重擔輕了一半,內心居然萌生出一種欲對他行禮的沖動,“既然如此,那這江山社稷與塵世俗務,便要多煩勞太傅幾年了。”
后人口中的漢初三杰,鎮國撫民的蕭何,眼下居于中樞,統領百官;運籌帷幄的張良,決意投身西北,為國靖邊,還有那戰必勝、攻必取的韓信,也即將在她的籌劃下,人盡其用,走上最適合的位置。
在呂雉看來,這次重生的機會宛如老天的恩賜,自己有著兩世的智慧和壯年的軀殼,還坐擁令歷代有志君王夢寐以求的滿朝文武,每一人都是能獨當一面的絕世英才。
她有些感激上蒼,還有點摩拳擦掌的躍躍欲試——
宏圖在眼前徐徐展開,她早立下過志向,這一世定會做得更好。
只需要再多些時日與施展的自由,以及,期盼劉季這個皇帝少走些需要子孫耗盡全國之力彌補的歪路。
比如,不要為了急于填補剿滅異姓王之后的權力空白,而亂分封同姓王:
因功封王的異姓王有異心,因親封王的同姓王難道就會從始至終忠心耿耿嗎?
想到這里,她不易察覺地微蹙眉頭,問,
“子房先生此次回來后,陛下可曾找你議過大分封的事?
還有盧綰的安排,他可向你透露一二嗎?”
張良微微嘆口氣,眼中閃過了洞悉世事的惋惜和遺憾,
“快了,估計就在這兩日,陛下大抵會找老臣去聊聊的。
盧綰的事,我勸你也看開些,此事絕非陛下一廂情愿,陛下的釣餌下得如此豐厚,盧家自也是萬分樂意。
他的身份,畢竟與大皇子不同,愿者一心上鉤,旁人要如何阻攔?”
***
原來,張良也認定盧綰封燕王之事是木已成舟,呂雉心頭發涼,一時無語,只怔怔地望著往來馳騁馬匹揚起的飛塵。
見一向堅忍樂觀的她,罕見地面現頹喪之色,張良只得安慰道,
“屆時,只能因勢利導,說不定能慢慢找出條生路。”
嗯,走一步看一步吧,至少,希望劉肥在張良的指點下,能給諸劉氏子弟做個表率。
“封王的事且擱在一旁,反正一時半會也改變不了陛下的想法。
老臣再多向皇后問一件事——”
張良頓了頓,
“那些還未封侯的次等功臣中,雍齒還沒死吧?”
“先生真是一問一個準,雍齒何止沒死,簡直越活越康健,成日里紅光滿面,說起話來聲如洪鐘,”
聊了許久,呂雉今天頭一次暢快地笑出聲來,在冬日暖陽烘托下,如雍容華貴的牡丹般奪目,
“看他不死,陛下愈發憎他入骨,恨不得生噬他的血肉才解恨,舉凡想到他就要罵一頓。
要不是王陵大哥屢次勸阻,我看陛下遲早找個由頭,把他棄市了。”
雍齒,是泗水郡功臣集團中相對邊緣的一員,他的邊緣,不是由于軍功少,而是由于他與劉季的關系很差。
盡管都是同鄉,但雍齒與同樣出身豪族的王陵私交很好,卻始終瞧不上劉季的為人,當年大伙還在沛縣時,他便處處與劉季不睦,整日挑釁打架。
秦二世元年秋,陳勝于陳縣稱王建國,號為張楚,取張大楚國之意。而百里之外的劉季亦被眾人推舉為沛公,發號施令,成為參與逐鹿的眾多梟雄之一。
聽聞劉季以豐邑為據點,招募兵馬,秦的泗川監率兵圍攻豐邑,劉季命雍齒守城,自己則引兵去打左近的薛縣。
沒想到,劉季大軍前腳剛走,本就對劉季領兵作戰毫無信心的雍齒,禁不住魏國的招攬,毫不猶豫地叛了,帶著豐邑的父老子弟,轉瞬間投靠了魏國。
***
劉季出趟遠門,哪知卻被魏國偷了家,惱羞成怒,掉過頭來便攻打豐邑,卻基于作戰水平有限,屢戰屢敗,總也打不下來,氣得大病了一場,灰溜溜地退守回了沛縣。
后來,戰事瞬息萬變,群雄聚了又散,散了又聚,三年后,雍齒以趙國大將的身份,閃亮回歸,重新投入了劉季所率的諸侯聯軍的攻秦隊伍。
盡管對他恨得咬牙切齒,但劉季礙于諸侯的軍心,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對這個處處刺眼的附骨之疽視而不見,每日暗暗盼著刀劍無眼,好讓世仇雍齒早日死在敵軍手上。
出乎他的意料,雍齒進了聯軍陣營后,愈戰愈勇,屢建戰功,竟完好無缺地活到了漢朝創立,并儼然成為了等待封侯的次等功臣之一。
為此,劉季心中的恨意,如滔滔江水奔流不絕,但是他作為皇帝,需立個姿態,只能靠遲遲不給雍齒封侯,來一解心頭的憤懣之氣。
呂雉對張良發問的用意心知肚明,胸有成竹地笑道,
“先生要向陛下提雍齒之事,恰趕上了好時候。
封盧綰這個沒威信的異姓王在即,眼下,陛下最擔心的就是群情不穩。”
***
劉季對張良的召見,破天荒的沒在禁中,而是在連接南宮樓閣的小復道上。
張良一面急匆匆地在小黃門的帶領下爬樓梯,走入復道,一面心下叫苦:
好容易皇后不再于復道議事了,怎么皇帝又撿起了這個習慣?
風大,復道長廊又高懸半空,縱廊側放下了厚厚沉沉的綿簾,每隔幾步又設一大大的獸形銅暖爐,里面旺旺地烘著炭火,張良還是感到手腳冰涼。
好在,劉季的身影已在不遠處,他一手捧著個六瓣梅花方手爐,另一手掀開綿簾上的窗蓋,伸頭向下張望著,眉頭緊鎖,看起來滿臉不悅。
聽到張良與小黃門細密的腳步聲,他轉過頭,先看到氣喘吁吁、口唇發白的太傅,猛地放下窗蓋,臉一板,厲聲罵到,
“不長眼的混東西,明明領著太傅,也不知道走慢點,急什么!”
小黃門嚇得登時跪倒了一片,張良喘著氣,扶著廊中的立柱站定,勉強笑著,
“和,和他們不相干的,是,是老臣心急,怕誤了陛下的召。”
劉季充耳不聞,繼續喝道,
“你們都跪著做什么,作死嗎。
還不滾去給太傅取手爐來,等著我親自動手去拿嗎!”
皇帝發了話,幾名機靈的小黃門早爬起來,弓著身子一股腦地遠遠退散。
狹長的復道內,左右幾丈沒有旁人了,靜得幾乎可以聽到爐內炭火靜靜的燃燒聲,張良喘勻了氣,才問,
“陛下方才,是在看什么嗎?”
***
“看人啊,喏,你來看——”
劉季復又掀起窗蓋,示意張良站到他身邊,去俯瞰下方宮殿外庭的沙地。
張良依言望去,只見天氣雖冷,但沙地上依然聚了不少將領,他們三三兩兩地扎堆,顯然是在議論著什么。
復道太高,聽不清他們窸窸窣窣的話語聲,只看得到當中有些人臉色憤然不快,有些人靜默不語,有些則在交頭接耳。
而雍齒,也赫然立于人群中,正與旁人激昂地爭著些什么。
“全是尚未分封的功臣們啊,一眼望去,各個都是老熟人了。”
張良心下明鏡一般,對劉季的意圖已了若指掌。
好在,他前幾日提前問了一下雍齒的表現,以及皇帝對他的態度。
劉季瞅著簾外,悠悠地說,
“太傅剛回來,有所不知啊,他們這樣聚眾扎堆,已有好一陣了,我每日出來進去時,都能看到。
你說,他們究竟在做什么啊?”
“這個嘛,嘿嘿,”
張良自簾邊退開一步,避避那透簾而入的寒風,森森笑著說,
“陛下連這也看不出來嗎?
他們這些人在商議的,正是陛下最熟知的謀反之事啊!”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