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良聞言,略略斜眼覷了呂雉一眼——
若是真詔也可不奉,這與當年陳勝王的“王侯將相寧有種乎”,似乎有著同樣的氣魄。
即便是對著無知不言的張子房,這話也有些聳人聽聞了,她意識到自己失言,掩飾地笑了一下,岔開話題,
“我還有一事不明,正想請教先生。
劉肥去隴西的意圖,相信先生也心知肚明。
只是不知先生用了什么法子,竟將他收入麾下?”
自她重生以來,始終對這個私出的大皇子捉摸不透。
劉肥生得高大,看起來卻有種人畜無害的憨厚,在關鍵時刻卻又絕不糊涂,甚至,憑呂雉的慧眼如炬,都辨不清他是否真的對那個萬人垂涎的皇位毫不動心。
如此善于掩飾與隱藏自己,大抵也與他不便明言的身世相關。
劉肥雖身為家中的長子,卻是劉季早年與同鄉的曹寡婦私通所生,出生后,曹寡婦孤身一人,忙于生計,無法顧他周全,劉肥只得跟在劉季身邊長大,爹不疼娘不愛,全賴劉太公撫養。
呂雉嫁到劉家后,便自太公手中接過了照料家庭的重任。她對這個早已存在的私生子心存憐憫,吃喝用度從不曾短他。
后來,魯元與劉盈相繼出生,而劉季趁著秦末風云變色,投入了逐鹿中原的洪流,留下父老親眷留守沛縣。
在困苦的年月中,劉肥始終以家里長兄自居,在外打理農務,在內疼惜弟妹,雖非呂雉親出,卻與他們母子三人朝夕相處,處處賣力,算得上患難真情。
只是,生死與共的真情,能否抵得過最是無情帝王家的消磨,呂雉一時看不清,太史公也語焉不詳。
***
“呵呵,這個嘛。
大皇子自隴西歸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因此,眼前馬上要有一件鮮花著錦、烈火烹油的天大恩賜,降到他的頭上。
這樁喜事,看似潑天的富貴造化,實則卻暗藏極大的兇險。”
劉肥初到西北時,舉手投足尚有紈绔之氣,對深入軍戶的走訪也頗不以為然。盡管如此,他依然鞍前馬后,時刻對張良執師徒之禮,甚是恭謹。
“其間,老臣水土不服,幾次病倒,大皇子都衣不解帶地日夜守候,有這份情在,我便一時忍不住,點撥了他幾句。”
張良面有得色,顯是對自己的“點撥”頗為自信。
二人光顧著說話,眼睛只虛看著校場,并未留心,突然間,紅絹球不知被誰擊得偏飛,直溜溜地沖他倆的方向滾來。
擊鞠在唐代又稱馬球,甚為盛行,上至皇族顯貴、戍邊將帥,下至文人百姓,甚至連宮廷仕女與富家女子,都酷愛馬球。
而上一世的呂雉,更精于此道。其時,因驢子比馬溫馴矮小,為了便于女子騎乘,就以驢代馬,特意在馬球之外,又發展出了驢鞠。
可她自幼爭強好勝,不落人后,偏要騎馬,打心底里覺得騎頭驢兒打球,終究不如跨著高頭大馬威風氣派。
猶記得當時的長安宮城、大明宮東苑、龍首池等處,還有靖茶坊、永崇拜坊等各高級官員的住宅區內,隨處可見大片大片的馬球場。
那些球場四四方方,平整如削,長寬均達千步,由三面矮墻圍繞著,插滿了招搖的赤色旌旗,第四面則筑著精巧的殿、亭、樓、臺等觀賞休憩之處。
進宮前的她,年少氣盛,自詡打遍長安城東諸貴坊無敵手,常常與幾個膽大的富家少女相約,一同去胡人聚居坊中的球場,與騎術精良的胡人女子較量球技。
胡婦身高臂長,力道也比她們大,小姐妹們每每落敗,自是灰頭土臉地沮喪回家,賭咒發誓下次贏回來。
后來,她當了皇后,又成了圣人,卻再沒人敢在馬球場上贏她了。
名不副實的常勝將軍當起來實在無趣,她只得嘆一聲氣,也就漸漸擱下了這個愛好。
***
此刻,見球兒朝自己滾來,呂雉見獵心喜,一時技癢,伸手向宮人取來支偃月形黑底描金鞠杖,活動了幾下肩臂,順勢揮了揮杖,走至球前,扭頭問張良,
“太傅,這是哪隊的球了?”
“輪到李堅那隊開球,”
張良迅速答道,又見她滿臉疑惑,旋即以手一指,
“喏,就是右臂上一水纏著青色絹帶那隊。
為首的少年叫李堅,是隴西李家小一輩里,騎術最好的。”
“好,李堅,看準了——”張良話音未落,她已俯身向前,腰背暗暗發力,用力擊出。
紅絹球兒在空中飛速旋轉,劃出一個詭異的精妙弧線,向著馬上諸人飛去。見這球來勢凌厲,李堅不敢怠慢,早早舉起球杖迎著,將球上力道卸了一半,才又向同伴傳了過去。
眾人喝成好,四散開去,呂雉笑著將雙手對拍了幾下,把鞠杖扔回給宮人,直直凝視著張良問,
“我明白你口中的那樁大兇險,只是,我以為先生一向兩不相幫,只想著做閑云野鶴的陶朱公,泛若不系之舟,為何忽然愿出手相助劉肥?”
這是她近半年來的困惑,看似關于劉肥的,實則是想同面前這位老人探個實底。
***
史書中的張良,自劉季稱帝后便一心歸隱,在入漢后的朝廷活動中鮮少亮相,最后專心修道,不僅對政事充耳不聞,簡直不食人間煙火。
而眼下的張良,身居太傅這個又清又貴的高位,還不辭辛勞去西北轉了一圈,功攢夠了,病也攢夠了,老弱之軀有目共睹。
此時此刻,他距離夢寐以求的功成身退僅一步之遙,為何又要重新攪和到權力場中來?
“咳,我最初還打算云游四海呢,現在不依舊在處心積慮地養馬嘛,”
張良自嘲般道,心下也有些困惑,
“想來,大抵是受到了你們一干人的影響。
老臣家五世相韓,見了多少王侯將相,如今大漢開國,雖艱難坎坷,但細想來,卻有著前所未有的局面。”
皇帝愛惜民力,皇后聰敏剛毅,相國不貪財,大將不畏死,六郡良家子一心想著打到大漠去,連鐘離眜都敢以身犯險,要為家國大義成就一番事業。
他以老邁之軀日日旁觀,也不免心癢癢的,想再施展一番,無論成敗,都不枉來世間走一遭。
張良皺紋密布的老臉上露出了和藹的笑意,他瞇起眼遠眺,透過層層宮闕,仿佛看到了祁連山上千年不散的云霧,
“再說,朝局不寧,老頭子即使去當富家翁,也過得不踏實啊。”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