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少年面面相覷,顯然是對李廣這個名字很陌生。
“嗯,看來不出我的估算,李廣此刻怕是還未出生,還得等十多年呢。”
她心下飛快復又算了一遍,忽然自信地笑了笑,
“真到那十多年后,李廣有沒有用武之地,還得另說。
不過,他最擅長守御,在隴西做個鎮戍一方的邊郡大員,也是人盡其才。”
張良顯然有重重心事,他命少年們翻身上馬,又用力擲出一枚紅絹與細麻繩綁就、內里填充絲綿的毬,
“把你們平時獵狐的那一套本領都拿出來,在這擊鞠場上,給大伙看看。”
霎那間,馬蹄聲紛沓雜亂,塵土與殘雪飛揚,少年們自動分為了兩隊,球杖馳驟擊拂,風驅電逝。
呂雉瞇起眼睛正欲觀戰,忽在一片呼和馳騁聲中,聽得身邊張良喃喃自語般念叨,
“只半年不見,陛下的脾性,怎的又更急了啊。”
呂雉心頭一緊,不自覺地抿了抿嘴唇,面上目不斜視,口中卻低聲應道,
“子房先生剛見了陛下一面,便瞧出來了?
他若長此以往,剛愎自用,好大喜功,恐非國之幸啊。”
“此外,陛下的疑心病,眼見著是日益加重了。”
耳畔蒼老的聲音頓了頓,一字一句地說,
“可是,在這種局面下,呂澤大將軍依舊能任宮城衛尉,且韓信居然還能參預禁中議事,可見皇后苦心孤詣,上下相維,想必是費了一番心力。”
***
北宮的小校場上,太陽明晃晃地照在他倆的頭頂,讓人通身百骸都暖洋洋的,此番振聾發聵的話語,帶著顯而易見的真誠,甚至還有一些發自內心的贊許。
聞言,呂雉微微側過臉去,笑著瞟了太傅一眼,頑心忽起,忍不住調侃道,
“太傅這次回來,怎的連防人之心也松懈了?
你去西北之前,咱們每次談話,可都得高高地立在復道中呢。”
張良撫須,意味深長地說,
“春去冬來,你搬進北宮眼看也一年了。
要是連身邊的宮人尚還整肅不清,揀不出些心腹好用的,那真的枉費老臣一直對你另眼相看了。”
若論上下分際,這話儼然已是僭越了,但呂雉卻深感欣慰,雖說為人君者有著數不勝數環環相扣的制約手法,來操術以御下,但她始終相信,真正頂級的治國大才,不會甘愿受到術的禁錮。
自古君臣相知不易,如風從虎,云從龍,講求的便是在知己知彼、因勢利導的基礎上,盡量以誠相待。若只是一味地操弄艱深晦暗的法術勢,縱然鉗得住臣子的肉身,卻換不來真心。
這其中的度,太寬則縱,太嚴則錮,她前世已摸索了五十年,此時用起來,自是得心應手。
“子房先生放心,有什么話,盡情清心直說。
我連監國都監得了,區區一個北宮,還能管不好么?”
“那便好。”
見皇后在試探之下絲毫不以為忤,張良點點頭,他的聲音被陣陣蹄響蓋住,幾不可聞,
“太子之位,不知皇后如何看?”
“穩,也不穩。”
呂雉深吸一口氣,運籌千里的張子房,再次一語道明了她的隱憂,
“世人都說,子憑母貴,但我卻不敢托大。
若皇帝當真以寵愛論座次,只怕這太子之位,轉瞬間便會易主。
我很清楚,他心之所向,既不是我,也不是盈兒。”
養德宮中虎視眈眈的戚姬,水磨工夫全都用在細微處,從未有一日不覬覦太子之位,絕對不可輕敵。
“所以,皇后打算替太子出頭去爭?”
***
“盈兒已在太子之位,百尺竿頭,再爭,豈不要壞事?
加上盈兒的脾性,越長大,越是尷尬,斷不會討他父親的喜。”
太子難為,活在天子眼皮底下,做多做少都是錯,倘若不慎太得人心,更是錯上加錯。
“既然不便爭,那不如以退為進。”
話音未落,只見其中一隊少年趁對手不備,左右配合,鬼斧神工地進了一球,張良喝一聲彩,邊大力拍手,邊對呂雉說,
“昔日晉太子申生在內而亡,重耳在外而安,依老臣愚見,不如讓太子出去歷練一下。”
“不瞞你說,我也正有此意,”
呂雉低低地說,
“與其叫皇帝天天看盈兒不順眼,成日暗中比較優劣,索性讓他離遠一點,見見世面,也多積蓄些力量。”
“不光太子要走,你也需收斂鋒芒以避禍。”
呂雉一揚眉毛,又驚又笑,懷疑地問,
“我怕是不用吧?
量這南北宮中,還沒人能加害于我呢。”
“這一年,老臣眼看著皇后高歌猛進,實在可喜可賀。
只是,老臣斗膽提醒一句,切莫光顧著看眼前路,還得留出身后身。”
張良淡淡地說,
“建成侯,是不是快從趙國回來了?
皇后的母家人才輩出,有兩個得力的兄長,文韜武略,還正值能打之年,著實令人羨慕啊。”
這話已經很露骨直白了,呂雉見心思被點破,不由嘆口氣,劉季與前世的高宗李治到底不同,她盡管處處小心,終還是被張良看穿了。
她有些悵然,
“我自認足夠韜光養晦了,難道依舊露了馬腳,在外人看來,有外戚干政之虞?”
“馬腳嘛,倒是還好,老臣這雙眼,畢竟比凡人要毒一些。”
張良笑吟吟地指指自己雙眼,又說,
“皇后為母家兄弟爭爭功,屬人之常情,倒也說得過去。
只是,陛下向來是個論心不論跡的人,呂氏一族太引人注目,總歸不是好事。
你別忘了,他只會一日比一日年老,而老人,總是多疑的。”
“看來,我這兩位兄長,終只能成就一人了。”
“一家之中,大將軍在外做做面子,建成侯素來體弱,便當個富貴閑散的里子,于暗中替皇后出力,豈不是更好?”
***
“也罷,只好作此權宜之計了。
適才先生亦建議盈兒走,先生認為,他宜去向何處呢?”
“若皇后不棄,太子可隨著老臣同去西北,只要踏下心吃兩年風沙,未來西北的第一功,便是他的。”
有了軍功,將來若再議到易儲之事,群臣保他,也有個恰當的由頭,這是陽謀。
“只是,萬一風云突變,太子不在京內——”
呂雉眼光一凜,話只說了一半,余下的全在意會。
按史書所載,劉季此時還余不到八年的陽壽,但她自重生以來,已促成了許多暗潮涌動的變化,天知道皇帝會于什么時候龍馭上賓。
“不妨的,屆時內有皇后掌禁中權柄,外有大將軍鎮戍宮禁,哪怕太子遠在西北,也出不來大亂子。
退而言之,有老臣在,太子斷不會重蹈公子扶蘇的覆轍。”
這是一句深藏不露的承諾了。
始皇帝駕崩時,遺詔命身在上郡、督軍大將蒙恬的公子扶蘇繼承大統,不料丞相李斯聯合中車府令趙高,聯手矯詔,逼死了扶蘇。
于無聲處聽驚雷,遠處是擊鞠少年們無憂亦無慮的笑臉,而他倆的這番對話,卻已波瀾不驚地走到了最關鍵的一步。
她沉思了片刻,道,
“李斯敢于矯詔,是因為舉朝之內,沒有扶蘇的勢力。
假使他頭腦清楚,朝中又能里應外合,仗著蒙恬三十萬大軍的助力,遑論偽詔,縱是真詔,不奉便不奉了,又能奈他何?”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