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劉季提到趙佗的祖墳,眾人背后皆一凜。
他既自稱蠻夷,矢口否認自己源于趙地真定的血脈,那這祖墳,確實也沒有繼續存留的必要了。
吳臣臉色稍變,眉頭微皺,小心翼翼斟酌道,
“趙佗是個有遠慮之人,早在戰火驟起伊始,他便將較為親近的家人一并遷往了南越。
咱們眼下再去尋,旁系遠枝的昆弟倒是能尋到,只是恐找不到什么重要的親眷作為人質了。”
他以為劉季打算效仿當初西楚霸王項羽的做法,將趙佗的妻小家人一并扣為人質,甚至逐一虐殺,以儆效尤。
“你想到哪里去了,”呂雉瞧出他的一念之仁,心下一嘆,笑道,
“即便尋到了趙佗的父老妻兒,咱們也只能好生贍養著,甚至當做陛下的親生父母來敬重,方能彰顯我朝之仁德。
一味胡亂殺人,只會將他們越趕越遠。”
劉季揉著眉頭,自呂雉提及后,他這幾日總在思索梅鋗的下落,又想到危機四伏的南北邊境,思緒起伏,頭風隱隱發作,似有一條灼熱的尖細鐵鋸,在兩太陽穴之間來回不停地磋磨著,痛不欲生,
“嗯,皇后說得對,哪怕把他們全數殺光也沒用,反倒授人以柄,讓趙佗更名正言順地反漢。
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情,項羽小兒做得出,我貴為天子,可不屑于做。”
他不禁想起,彼時不可一世的西楚霸王項羽在廣武城外,危言聳聽地威脅他,要將劉太公煮作肉羹——
哼,又能嚇得住誰呢!
他甚至曾不止一次大逆不道地設想,若項羽真將自己的老父或妻子虐殺,漢軍憤恨交加,只怕這仗還能打得更利索些。
***
如此說來,即使把趙佗在真定的宗族昆弟及祖宗墳墓統統找了出來,也殺不得,處置稍有不當的話,倒會適得其反,簡直成了燙手山芋。
“他家人雖大多不在真定了,但南越其他北人之家眷,總歸跑不掉的。他能在南越站穩腳跟,說到底,一半靠當地越人,還有一半,也是靠秦時隨他南下的十萬中原士卒。”
呂雉環視一周,見眾人面上都掛著些沮喪,便有條不紊地分析,
“依我看,趙家的祖墳還是要找的,不但要尋到,還需妥妥地看守起來。
還有,真定城橫豎就那么大,他一個大活人,在城中長到三十歲才離開,總會遺留些其他的蛛絲馬跡,能為我所用。”
趙佗這樣的墻頭草,秦盛,則俯首帖耳做秦之南海郡龍川令,一旦秦衰,他便即刻割據獨立,自立為王。
她冷冷笑了一聲,
“他本就是搖擺不定之人,說好聽些,叫做識時務,懂得順勢而為。
只要我漢足夠強足夠富,威逼利誘之下,他自會服服帖帖。”
哪怕現在不夠強,也可以借著山水的阻隔與交通的不便,擺出一副很強的樣子來。
再者,他們自以為與匈奴呈掎角之勢,一南一北將漢朝牢牢鉗制其間,左右為難,這也是趙佗蠢蠢欲動的底氣所在。
她低頭想了想,對劉季說,“打鐵需趁熱,此事不宜緩辦,等再過兩代人,人家果真連祖墳都不認了,咱們便只剩強攻一條路了。”
***
劉季嗯了一聲,卻聽吳臣小聲贊道,
“正是!”
沒想到,呂雉的看法,竟與他父親吳芮生前的構想不謀而合。
吳芮生前時時對吳臣念叨,擒賊先擒王,若要說服趙佗歸漢,首先得將南越朝中反對漢朝統一的勢力翦除。
否則,以趙佗搖擺不定的性格,縱是應允歸順,也會出爾反爾。
而隨著那批南下的中原人對故土情感羈絆的逐漸淡泊,數十年后,指不定連漢話都要摒棄,更別提大義歸漢了。
但這些均是父子間私下的議論,因摸不準皇帝對南越的態度,吳芮臨終前反復叮囑吳臣,萬不可在南越之事上冒進出風頭,爭功心勝,只需安安心心做好南越與漢之間藩屏,便可保終身榮華富貴。
因此,此刻他思前想后,吞下了關于南越朝堂中不同勢力的建言,只保守地說,
“南越每年要從周邊購進大批耕牛與鐵質田器,這些年來,他們境內也逐步開始鍛造鐵器了,但技不如人,產量也是大大不足,不堪一用。”
“好,既然他有求于我朝,那你到了長沙國后便試試看吧。
只是千萬別談崩了,若南面要開戰,長沙國的兵力可不夠打的。”
劉季頭疼欲裂,有些不耐地叮囑呂雉。
吳臣本欲提出提前回長沙,順便沿途護送皇后一行,忽地想到,途中皇后還要在宛城和江陵等地會見地方官員與富戶,自己作為邊臣,若與中原腹地的大員過從甚密,在劉季看來,反而是個天大的忌諱。
他吞了口唾沫,把到嘴邊的話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
眾人散去,呂雉惦記著另一樁事,便匆匆長話短說,
“真定的趙家尋源等事,我決意交給元兒去辦。”
劉季瞪眼,“元兒?她懂得什么?還是交給張蒼吧。”
“你想想,張蒼是趙國丞相,趙王來洛覲見,他留守主理政務,本就分身乏術,再大張旗鼓去尋人,多有不便。
元兒身邊的侍從,各個都是老于世故的中年婦人,借著出宮采買的工夫,無聲無息便辦妥了。”
“既你堅持,便如此罷。到時候元兒辦砸了,可別怨我。”
劉季從未將遠在趙國的女兒視為勢力的延展,在他眼中,張蒼的有用程度,遠超過那個趙王后。
故此,能少給張蒼招些麻煩,也是好的。
呂雉應聲出門,步履匆匆朝前追去,卻遠遠望見一人正坐在前方旁殿外的石階上休息。
那人須發全白,卻是張良。
她心下一松,知道張良在等她,便快步走過去說,
“天冷階涼,太傅怎么就坐在這兒了?”
“老了,不中用了,”
張良笑道,在宮人的攙扶下艱難起身,
“方才坐得腿腳發麻,才走兩步,便想著歇歇。”
“我陪太傅走走。”呂雉會意,伴張良緩步走著。
她正猶豫該如何說自己的不情之請,只聽張良率先問,
“你這次打算去多久?”
她算了算,“一切從簡,日夜兼程,頂多四個月,也就回來了。”
張良緩緩道,
“如此便好,老臣日夜牽掛著隴西那三百匹懷孕牝馬,真有些迫不及待想看看初生的幼駒。”
母馬懷胎十月,那批牝馬放出邊界時已近初秋,產崽之時,恰會是今年的春末夏初。這兩句旁人聽來毫無頭緒的對話,在呂雉耳中,卻宛如仙音——
張良應允了會在她離京期間,留守洛陽,以備不時之需。
千金一諾,有張子房在,劉盈出不了大事,她揪了許久的心登時放下,緊接著便是無盡的感激。正欲開口說些答謝的閑話,張良卻道,
“哦對了,叔孫通有事求見。”
“見我?”
“是,他想請你此次南下時,多帶一個人。”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