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他難不成要毛遂自薦,隨我南下?”
張良搖頭,只笑而不語,但顯然對叔孫通的提議頗為贊賞。
翌日午后,叔孫通一板一眼地給皇子及宗室子弟們做完今日的日講后,才速速收拾了隨身書簡筆記,一路小跑地奉詔來見呂雉。
進殿行了禮,呂雉見他的面孔依舊繃得如鐵板一塊,不禁莞爾,
“日講已畢,先生可以松一松了,不必再板起面孔唬人了。”
叔孫通這才醒悟,自嘲似笑笑,
“臣雖曾為秦之博士,但秦二世是發自內心地嫌惡我們儒家這一套,一心只好法家。臣想著孟子曾說,知命者不立乎巖墻之下,便果斷帶著弟子們出逃。
想不到我們儒家苦苦掙扎數十年,居然復又有進宮給帝王家講課的一日,真吾道不絕也。
對此,臣感激涕零,也永遠銘記皇后當日點撥之深恩,不敢有一刻懈怠。”
呂雉輕輕一笑,“哪來什么點撥,只舉手之勞罷了,何足掛齒。”
所謂的點撥,無非是在他初見劉季之時,呂雉提醒他務必入鄉隨俗,脫下儒生的寬袍高帽,改換上一套令劉季心生親切之感的沛縣下里巴人的短打扮。
叔孫通心領神會,那日他換掉的看似只是衣裝,其實卻是自己一向高高在上的心態與拘泥于形態的執念。
***
進退與時變化,是他做人的信條,唯有順勢而為,方能活得長久;唯有活得長久,才能等到重振儒學的時機。
畢竟,如果連他本人都無法成為皇帝的近臣,又何談自上而下復興圣人之學呢?
呂雉見他又要張口感謝,忙岔開話題,“一群半大的孩子,很難教吧?
你胳膊下夾著的那堆書簡,是什么?”
“哦,這是臣自己編的歷代君王賢達故事的詳錄,”叔孫通低頭瞅了瞅,如數家珍,
“臣考究歷代之事,自堯舜以降,揀選了其善可為法者共九九八十一事,其惡可為戒者共六六三十六事。”
周易以九為陽,六為陰,他一共收錄了八十一樁善舉,三十六樁惡行,以此來區分陰陽善惡,足見編纂之細致,用心之良苦。
聽他說得頭頭是道,呂雉好奇地將圖說展開來看,只見每一事前均配一小圖,圖中人物栩栩如生,旨在寓教于樂。
她大樂,指著一個立于大熔爐前、作君主打扮的小小人像問道,
“連圖也是你繪的?真是難為你。
你所繪的這是何人何事,倒考到我了,莫非——是始皇帝銷兵?”
“正是,”叔孫通不斷撫須,洋洋得意,
“這一節臣已經講過了,說的恰是始皇收天下之兵器,聚之咸陽,銷以為鐘的秦之舊事。
皇后手指的那個小人兒,便是始皇帝。臣曾遠遠窺見過他,自以為畫得很像。”
***
“畫得像不像的,我沒親眼見過他,也無法置評,以后若有機會,你當面問問張蒼,讓他品評一下。
畢竟他曾任柱下史,當年是時常得見始皇帝的。”
呂雉瞧他一眼,打趣道,忽心念一動,指尖輕輕點著圖中那尊大熔爐,問,
“既講到了這節,孩子們可曾聽懂?”
叔孫通素有耳聞則誦、過目不忘之才,他側頭回想了一番,答道,
“當時,太子問,
‘縱是熔了天下兵器,可陳勝王依舊能斬木為兵,揭竿為旗,所以銷兵究竟有何用處?’”
“嗯,問得好,”呂雉點點頭,“還有呢?”
“后來,呂祿也說,‘百姓手中的兵器熔得掉,心中的刀劍可熔不掉,始皇帝日夜擔心天下不安,結果卻亡于戍卒之手,甚是可笑’。”
“孩子們有此等見識,可見你教導有方。”呂雉口中贊許,繼續瀏覽竹簡,忽又見一妖嬈女子柔弱地倚在君王側,
“這又是誰?夏之妹喜?商之妲己?還是周之褒姒?”
相傳夏桀的寵妃妹喜,喜歡酒池肉林,愛聽裂繒之聲,所以夏桀勞民傷財,讓地方百姓每天進貢一百匹帛,給她撕著玩,如此窮奢極欲,最終激起民憤,導致夏亡。
而周幽王之后褒姒,生得美貌卻不愛笑,傳說周幽王為了博美人一笑,不惜烽火戲諸侯,故詩經才說,“赫赫宗周,褒姒滅之”。
而商紂暴虐成性,妲己的事跡,更不消說了,她心想,反正圖中所繪,左不過這幾名“禍國妖姬”。
“是妲己與商紂王1。”
“哦,這一節,你是如何講的?”
“商王大亂,沉溺酒色,遠君子,親小人,嬖于婦人。自古圣王必正妃匹,妃匹正則興,不正則亂。”
叔孫通收起方才的嬉笑神情,將腰桿微微挺直,昂頭正色道,
“然則,夏之興,靠涂山之女,周之興,亦靠文母太姒。難道興國時所倚仗的后妃及其母家,便不是女子了嗎?
所以,一樣米養百樣人,女子亦是人,同男子一樣,有善有惡。
再者,樂甘食、悅美色本就是人之天性,只有為君之人自身品行端正,懂得修身養性,才能于眾人之中辯善惡,分忠奸。”
***
“好一番見地!”
呂雉暗暗叫好,怪不得司馬遷曾盛贊叔孫通為“漢家儒宗”,大直若屈,大巧若拙,不卑不亢,道固委蛇,果然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她雙眼直視著叔孫通,
“先生盡管安心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教孩子們,他們有你傳道授業,必將終生受益。”
如此知遇之恩,叔孫通只覺心內感動,又不便表露出來,只得說,
“臣今日求見,本是為著皇后南下一事。”
“哦對了,盡顧著看你的圖說,倒把這事忘了。”
經他提醒,呂雉也想起來了,饒有興趣地問,
“聽太傅說,你想讓我多帶一人同去?”
“是,臣以身家性命保舉一人,定不辱使命。”
“何人?”
“董望之。”
這三個字說得很慢,擲地有金石聲。
“董望之?上次非要記下皇帝好離支的那個青年史官?”
呂雉眼前頓時浮現出那個固執到幾乎置性命于不顧的董狐后人。
“正是,”叔孫通雙目放光,咬著牙道,
“昔日,孔子成春秋,而亂臣賊子懼。”
他聽人說,那趙佗矢口否認自己的中原血脈,近來越發猖狂,連漢話也不好好說了,整日卷著舌頭裝腔作勢。
既然如此,那便派一名堅定如鐵、渾身正氣的直筆史官,倘若真見到了南越王,罵也當罵得他后悔出生。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