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們把注意力轉到身后,這才現兩名漢軍軍官坐不遠的座位上。這一下不得了,眾人齊聲叫起來:“英雄好漢,英雄好漢,殺韃子、救百姓的真豪杰!”
李世貴微微一笑,林德水的臉卻脹得通紅——若不是金泳、李世貴二位入城勸降,恐怕自己的人頭,早成為東門外京觀的建筑材料了吧?百姓們說什么英雄好漢,卻是愧不敢當啊!
“靜一靜,靜一靜!”說書先生拍拍驚堂木,笑呵呵的說:“各位客官,咱說了二十年的書文,說一千道一萬,都是道聽途說罷了。今日幸得兩位好漢光降,倒不如請他二位上座來講講殺韃子的故事,既然親身經歷,豈不是比老夫說得真切?”
茶客們轟然叫好:“好,好!聽了一輩子的書,今天叫書文中的英雄豪杰親口說書,破天荒第一遭!若不是上輩子修的緣份,斷無這般際遇!”
說書先生走下座位,在茶客們的掌聲中,把李、林二位拉上了臺,“聞得琉球滅山越人,叫做那啥莽岳的土王,乃是漢軍初出茅廬第一戰,咱們從頭說起,便請二位總爺講講那時候的親歷,大家卻說如何?”
“對,從頭聽起!”茶客們轟然大叫,把期待的眼神投向臺上的兩位軍官。
咦,不對啊,怎么其中之一臉上紅得跟猴子似的,一大老爺們,再害羞也不至于啊!另外一位吞吞吐吐地,似有什么話不好說出來,那樣兒比十五六歲的小姑娘還要怕生。
“兩位英雄不必謙虛了,漢軍的爺們,個頂個的好漢,天底下有誰不知道?您就把當年地事情原原本本說出來,咱們就感激不盡了!”第一排的茶客帶頭鼓起掌來,頓時茶館二樓掌聲雷鳴。
“哦,敢是兩位參軍晚了,沒趕得上漢軍初戰?”那說書先生走南闖北,和三教九流打交道,察言觀色的本事早就練得爐火純青,猜了個不離十,只民間對漢軍的了解,都是道聽途說而已,他根本不知道當年參加莽岳之戰的士兵,最低都做到了副營長,怎么會掛中尉軍銜?
“那么,晉江伏擊大食海獠亦思巴奚,二位必定身逢其事了?”
李世貴臉上神色越尷尬。那說書先生也有點下不來臺。只得硬著頭皮繼續往下問:“錦田山救難民?霹靂炮破泉州城。活剮蒲壽庚?南援文丞相。空坑大敗追兵……”
隨著大漢崛起海東。這些段子早已成為各家茶館說書先生地保留節目。在民間地街談巷議中反復出現。夠得上“耳熟能詳、婦孺皆知”八個字。怎地漢軍軍官。反而沒個說道?
卻不知李世貴近來性情改變。說書先生先前咬定了“親身經歷”。李世貴并未經過那些戰陣。自然不肯拿別人地功勞往自己臉上貼金。
說書先生急得腦門上直冒汗珠子。老半天終于說到了“陳淑旗花火箭聚義兵。張弘范折戟沉沙鼓鳴山”。李世貴點點頭。“這是我參加過地戰斗。具體情況可以講一講。”
噓~說書先生長出一口氣。待李世貴詳細講述。悄悄走到角落里。拿毛巾擦擦腦門上地汗。要是李世貴還不答話。他真地要急死了。
“鼓鳴山地勝利。并不歸功于漢軍。歸功于陳淑陳總督。甚至不能歸功于大漢皇上。”李世貴第一句話。就把茶客們鎮住了。從來都說皇上、總督乃天上星宿下凡。怎么鼓鳴山勝利不歸功于他們呢?
卻聽得李世貴娓娓道來,各山寨民軍拋嬌妻別幼子,義無反顧地踏上戰場;漢村寨的山民,把過年才吃的臘肉、換鹽巴針頭線腦的雞蛋拿出來,犒勞素不相識的義軍官兵;戰場上,剛剛放下鋤頭拿起棍棒鐵叉柴刀的義軍,以簡陋地武器和鐵甲戰馬強弓勁弩的元軍搏斗,用血肉之軀筑成了牢不可破地長城……親身經歷,第一線的真實,把戰場上地慘烈活生生的展現在人們眼前,久在廣州地和平居民,終于明白了戰爭并不像說書先生嘴里的,那么浪漫和神奇,而是血肉橫飛的殺場。漢軍的勝利,不是哪一位星宿下凡,而是無數人流血犧牲換來的。
鼓鳴山的戰斗,是李世貴從一個新附軍千戶,成長為漢軍軍官的,他對那場戰斗的記憶,特別的深刻,此時講述起來,真真是自己也有了身臨其境的感受,仿佛回到了當初那個慘烈的戰場,人們的情緒隨著李世貴的講述,時而高亢,時而低沉,完全沉浸在了故事當中,眼睛里飽含著淚水,靈魂和精神,似乎也隨之而升華……
最后,李世貴用皇帝的話,為鼓鳴山的勝利做了總結:“在大漢軍事學院,皇上親自為我們這批后備軍官上過課,他告訴大家,咱們這個古老民族之所以能綿延數千年,不被完全的征服,并不在于文天祥、張世杰、岳武穆這樣三個五個名臣宿將,
你、我、他,在于我們每一個人心中不曾熄滅的反有了這點不肯屈服的意志,你、我、他,販夫走卒、市井小民、山鄉農夫、婦孺老人,個個都是岳武穆,人人都是文天祥!我們華夏民族的文明之光,就永遠也不會熄滅!”
林德水跟著李世貴走出茶館的時候,臉上紅通通的,腳步虛浮像是喝醉了酒,方才茶客們以茶代酒,每人敬了一盞清茶,但茶不醉人人自醉,林德水就跟喝了整壇女兒紅似的,腳步一如踩在云端。
僅僅十天前,還是新附軍的千戶,那時候,走在街上,能感覺到從背后射來冰冷的目光,脊背上寒得怕人,日日夜夜做著噩夢,至于將來怎么去見地下地祖宗,見從小訓導自己要忠孝節義的先父,簡直想都不敢想。
現在呢?剛剛穿上漢軍的軍服,一切都變了,人們臉上真摯的笑容,讓心窩子里暖洋洋地,那熱情的眼神,數九寒天都能感受到它的熱度。
撫今追昔,怎不叫人感慨萬千?韃虜把人變成四等奴才、變成行尸走肉,大漢卻把我們這群走上歧途的、沒臉去見列祖列宗的孤魂野鬼,又重新變成了堂堂正正的人!林德水只覺得今天這樣地日子,就算只能過一天,也比過去活了幾十年快活得多,爽氣得多!
不知不覺,兩人走到了校場,八千名起義的新附軍官兵當中,一半是捉來的壯丁,他們不愿意留下來參軍地,每人五枚百元銀船錢,聽其自便;剩下的四千多人,集中在這里整訓,林德水的老部下,也在其中。
剛剛吃過豐盛的午餐,有紅燒肉、咸魚海菜湯、炒蔬菜和白米飯,早上還了罐頭、蜜餞和炒米炒面,作為整訓期間地額外加餐。
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的行伍飯!這是所有官兵的一致想法。要不是漢軍態度和藹,不愿當兵的一律銀子放走,他們甚至會認為這是斷頭飯,吃了就要送你上路呢。
整訓整訓,都以為整天訓練,誰知道根本不要你放槍放炮,卻是從早到晚的看戲!新附軍官兵們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每天好吃好喝供著,從現在就算日子,每個月三塊叮當響的銀船錢,就是三兩雪花白銀,只讓你看戲玩,豈不是過了地主老爺地日子?
昨天的戲文,叫做《竇娥冤,今天地是《白毛女,都是人文學院曲藝分會會長關漢卿的杰作,演出之前,這位大才子親自登臺向官兵們說明:兩部戲文,都是在皇帝地關懷和指導下完成的。
“梨園皇帝,玩物喪志!”宋時百姓文化水平普遍較高,正宗熬大營出身地岳飛、韓世忠也能寫一筆好詩詞,新附軍當中,頗有些讀過書的人,他們頓時想到了前朝唐明皇的故事。
哪知這兩部戲非同尋常,那竇娥冤說的是蒙元官吏昏庸無道,陳淑為民伸冤,倒也罷了;《白毛女的劇情更是撩人心魄:窮人楊白勞欠下色目富商野利世仁的羊羔兒息,利滾利無法償還,野利指使打手費聽仁智,帶人打死了楊白勞,搶走了喜兒。喜兒在野利家倍受虐待,抽空躲進深山,三年間頭全白,成為了白毛女;喜兒青梅竹馬的戀人大春報仇不成,逃到潮州投了漢軍,三年后隨軍打回家鄉,救了喜兒,鎮壓了野利世仁及其走狗。
剛剛從探馬赤軍魔掌中解放出來的廣州人,對劇情無有著切膚之痛。官兵們眼含淚水,把拳頭捏得咯咯作響,甚至有人按捺不住怒火,彎弓搭箭想射戲臺上的“野利世仁”,把演員嚇出了一身白毛汗……
戲文演完,漢軍派來的整訓軍官,召開了訴苦大會,此時再不需要動員,官兵們一個個爭先恐后上臺訴苦。
“蒙古人殺了俺爹、俺娘、俺哥嫂全家,俺還給他當兵賣命,俺不是人、俺不是人吶!”一個當了十年兵,又油又滑的老兵油子,痛哭流涕的扇著自己耳光,哭成了淚人兒。
又一位大漢跳上了戲臺:“咱們替蒙古大汗殺自己的同族,他卻把咱們的家鄉糟蹋了,去年我回韶州老家看了看,慘吶,整村的鄉親,被殺得一干二凈,連老人小孩都沒放過!弟兄們,但凡胸膛里裝著顆人心的,能夠忍受嗎?”
“不能,不能!”戲臺下群情鼎沸,出山呼海嘯的怒吼:“殺韃子,還我河山!”
第三天,真正的訓練才展開,五公里越野、一百個仰臥起坐、五十個俯臥撐,往日早就癱倒在地,今天新附軍卻堅持了下來。
林德水沒有去軍官訓練班,他跟自己麾下的士兵站到了一起,站到了揮汗如雨的訓練場上。
新生,這支部隊獲得了新生,他們不再是蒙元的新附軍,而是堂堂正正的漢軍!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