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竿,同知南安縣馬本華馬同知剛剛從小妾的錦床上爬起來,早已晨起的小妾,芊芊素手提著德化象牙白的細瓷茶壺,將琥珀色的茶水注入荷葉盞中,雪云香片馥郁的氣息,就散到著室內曖昧的空氣中。
馬本華接過茶杯,慢慢的旋轉著,讓茶葉的清香在鼻端縈繞,待涼了幾分,才舉到唇邊,鴿子蛋大的茶杯裝著點點茶水,他卻小口啜飲,分作三口飲下了肚。
其實,馬本華不喜歡這樣喝茶,一點也不喜歡,作為琉球匠戶的子弟,從小兒跟著兄弟姐妹們在熱火朝天的臨安船場玩耍,刨木花、河沙、木條木片是他的玩具,饑了渴了,吃的是和父兄們一樣的雜糧飯,喝的是五文大錢一斤的老鷹茶。及至全家到了琉球,皇上龍興海東,投入漢軍中,還是和戰友們大碗喝酒、大塊吃肉,想喝茶就拿粗瓷大海碗滿滿的盛上一碗濃茶,咕嘟咕嘟的喝個肚兒圓,爽,痛快!
但現在,馬本華提醒自己:你不再是船場中拖著鼻涕瘋跑的匠戶兒子,也不是漢軍中血灑疆場的大頭兵,你是從七品的同知南安縣,本縣中除了知縣,便是你最大!身為一方父母官,怎么能擺出那副粗鄙不文的模樣,惹人恥笑呢?
所以,在本地士紳的“友好幫助”和“熱情接待”下,馬本華學會了用鴿子蛋大的象牙白瓷喝雪云香片;學會了在酒桌上觥籌交錯,順帶說幾句《世說新語、《武林舊事上的俏皮話;學會了把家務乃至部分政務交給師爺、門子和管家處理;學會了置辦產業,納小妾、逛青樓……不到半年時間,一位大老爺應該會的東西,他基本上全學會了。
飲過茶,凈手、凈面,小丫環們端上了幾樣精致的蘇式點心,鵝油燒麥、糯米江團、蟹殼黃、千層卷,若在半年前,這些家鄉風味的美食會讓馬本華吃到十二分飽,但現在他只每樣取了一兩件嘗嘗味道,就結束了豐盛的早餐,換上官服,信步踱到正堂——在那里,他將按照近兩個月才培養起來的習慣,閉目假寐一刻鐘,在腦子里理一理今天該辦的公務,再乘上轎子去縣政府辦公。
邁著微地步子,他走上了正堂,“君恩深似海,臣節重如山”,還是當初在同安城下受傷后從軍隊退役,到政法學院突擊培訓三個月,外放地方官時,皇上親筆題寫的條幅。
說啊!皇上天恩高厚,將咱們這些從龍之士外放做官,不是天大的恩德么?南安知縣是漳州科舉取的讀書人,底子趕馬本華這種根正苗紅的匠戶子弟差老鼻子了,平素多有容讓,南安縣里,他這個同知倒比正牌知縣還要威風;就是上峰因為他是受傷退役的功臣,凡事也另眼相看,馬本華的日子真是舒服的賽過了活神仙。
這三進地大宅院、這漂亮的小妾、這滿屋子的綾羅綢緞金銀器物,不都是拜這官位所賜?馬本華打心底覺得皇上待自己,真真沒得說了,要是誰敢和皇上過不去,就算拼了這條命,也得替皇上砍了他腦袋!
至于在政法學院時,皇上、文部長、鄭部長、王部長的諄諄教悔、殷切期許,馬本華早就拋到了腦后,什么廉潔奉公,什么克勤克儉?當年咱提著腦袋出生入死,不就是為了將來的榮華富貴么?南安士紳富裕,就算每年拿他們幾千萬把兩銀子,也餓不死人!
盡管家離縣政府只有一柱香地路程。馬本華上班。一律是坐藍呢大轎地。他常常帶著炫耀地口氣。對同僚說這番話:“當年在琉球。皇上念我腿被蒙古人砍傷。哪怕我去大漢政府領官憑印信。滑竿都是直接抬到政府大門口。小小地南安城。還不由我坐著轎子?”
然后一定是一陣唏噓感佩。“身負皇恩、簡在帝心”。“五馬黃堂、指日可待”。把馬本華說得呵呵大笑。魂靈兒直飛上九霄云外。
轎子剛出門。就被后面人呼喝著停了下來。馬本華撩開轎簾。只見一個青衣小廝飛跑過來。手里還拿著封書信。
這人是黃叔良黃老爺地心腹家丁來福。而黃老爺。正是本縣向馬本華孝敬最多地紳士。三天一小請、五日一大宴。又送金銀又送小妾。兩人只差對天盟誓拜把子了。
來福十次來九次是替主人送請帖地。馬本華笑道:“黃兄又要請客么?待本官午時完了公事。就到尊府上來。”
“不、不是!”來福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停下來喘了一陣才說:“我家老爺有難。有人上門欺負人。要請同知大人救一救哩!”
嗯?什么人敢和我黃兄弟為難?馬本華大怒:“你家老爺現在何處?是什么匪類膽大包天?待本官知會警科,點起警察
捉人!”
“沒在家里,剛到法司去,還請老爺和葛法司打個招呼……”來福眼睛滴溜溜地轉著,附到馬本華耳邊,將情形說了一遍。
“放心,本官的面子,葛法司總是要給的,待那兩個刺頭下在獄中,隨你老爺怎么擺布!”馬本華拿出當年征戰殺場的氣勢,一坐上轎子,拍著轎欄一疊聲的催促,雄糾糾氣昂昂的殺奔法司。
南安法司大堂,正法司葛存理,往日拉慣地一管湖州羊毫小筆,似有千鈞重,握筆的手懸在半空,飽蘸濃墨地筆頭,遲遲落不到紙面上。
他是江西吉安縣的儒學士子,去年大漢開科取士,正所謂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自覺肚子里地“天理人欲”直冒酸水,該考個功名了,于是取道瑞金南下閩西。
無奈天殺的塔出在贛南和大漢相持,道路上探馬赤軍、蒙古軍亂紛紛地,一個個賽過活閻王,見面二話不說,先剝光了搜錢,幾乎把他給活活嚇死。
幸好提前遇到個走南闖北的老客,教他把幾兩碎銀子賽在腳指縫里,這才沒落到沿街要飯的地步。只官道不敢走了,沿著盤山路穿寨子走山澗,好不容易才到了漳州,考期早過了大半個月,沒趕上。
正好政法學院招生,只要通過考試就能入學,培訓三個月外放個品的小官,葛存理撓了半天腦袋,居然通過了考試,三月后分配南安縣,做了個正八品的法司。
南安縣向來富庶,但現在這兒可不是個做官的好地方,無他,同知馬本華是有大來頭的人物,正牌知縣尚且讓他三分,小小法司,還不看人家臉色行事?
和光同塵混了幾個月,葛存理今天終于混不下去了:陪原告王妮來的那對青年男女,口口聲聲咬住了大漢律法,當真一點不能駁斥;被告黃叔良黃老爺,偏偏是馬同知府上第一號的知交好友,兩個人好得穿一條褲子!
若是屈了王妮,未免太喪盡天良,而且律法不容,將來鬧大了,自己也得跟著倒霉;要依法審判吧,那馬同知吵了起來,漫說把法司打個粉碎,就是把自己揍個半死,又能找誰說理去?人家一句:“老子替皇上打天下的時候,你還蹲家里啃干飯吧?”就能壓倒一大片!
聽說,大漢國當朝紅得紫的兵部侯德富侯部長、陸軍陸猛陸司令、海軍侯德祿侯司令,十多年前就和馬同知在一個沙堆上玩泥巴,警部長國丈王大海、財稅部長張廣甫,都抱過小時候的馬本華,當今的第二皇后,當年還在馬家吃過幾頓稀飯……這樣的身世背景,又是最早提著腦袋跟皇上干,尸山血海殺出來的從龍之士,別說小小的南安法司,就是知泉州府劉劉大人,也不好和他計較啊!
左右為難……
許釧兒站在堂下,怯生生的看看那對公子小姐,又看看堂上猶豫為難的法司官,最后看看捧著肚子呵呵冷笑的黃鼠狼黃老爺,就什么都明白了。
胳膊怎么拎得過大腿?戲文上都說官官相護,這兩位大戶人家的公子小姐,不諳世事,若是家里有錢有勢,還不至于吃虧,可王妮姐姐,和自己的下場,就想也敢想了。
在黃家門外喊王妮快跑,又跟著大伙兒一塊走上公堂,黃老爺心里把自己恨成了什么樣兒,那是不用猜就知道。
一路上,許釧兒分明看見,黃老爺狠狠的盯了自己好幾眼,那眼神兇得可怕,比三歲時候跟著爹爹,在山上看見的野狼,還要叫人害怕。甚至就在公堂上,黃老爺還走到她的身邊,殘忍的恐嚇道:“小東西皮癢了吧?今天晚上,嘿嘿,咱們好好樂一樂。”
許兒柔弱的身子,嚇得瑟瑟抖,就像秋天的樹葉,在寒風中顫栗。但她惟一不明白的是,王妮姐姐向來明白事理,她怎么會如此的自信,自信官府會幫咱們窮苦百姓,而不是幫有錢有勢的鄉紳老爺?
看,她的身子站得筆直,頭抬得高高的,好像這不是在八字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的公堂,而是在自己貧窮而溫暖的小家里一樣。
是什么讓她如此自信呢?善于觀察的許釧兒現,每當黃老爺氣勢洶洶的問,似乎要吃人的時候,王妮姐姐的目光,就會不由自主的投向那兩位公子小姐,而他們一個和藹的微笑,就會給王妮帶來無比的自信。
“同知南安縣馬本華馬大人到!”法警的大聲通報,讓許釧兒打了個寒噤:人人都知道,馬同知是南安的土皇帝,而且這個土皇帝最親信的人,就是黃鼠狼黃老爺!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