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菀再不知說什么。
她本就不是這韋大人的對手。
很快途經那片有工匠修石階的地方,正好看到工匠們在收拾器具,似乎是要下工了。
施菀看一看天色,果然這么一會兒,太陽已經西下,再不久就天黑了,想到前面那段路,她再次緊張起來。
再往前幾步,便到了之前那片前后無人的小徑,而此時依舊是前后無人,小徑在暮色之下更顯幽深。
她別無選擇,與身側的人一起踏了進去。
韋大人沒說話,但他走得很慢,施菀著急,自己加快了步子,快超過他。
韋大人道:“陸夫人似乎很急?”
施菀回道:“天快黑了,回去晚了母親會擔心。”
“是擔心你安危,還是擔心你在外面勾搭野男人?”韋大人在她身后問。
施菀心中一驚,步子邁得更急了,她能感覺到,因為這條路四下無人,他比之前更加肆無忌憚。
明明是一條不長的路,她卻覺得總也走不到頭。
她看見不遠處有一片荒林,心里更加害怕起來。
但她步子邁得快了,心里又緊張,竟忘了腳下青石板路是濕滑的,一下踩到一塊青苔上,整個人頓時失去重心。
“夫人小心。”身后的人立刻拉住她。
她整個人如驚兔一樣,立刻掙開他的手,局促道:“多謝大人。”隨后立刻往前走去。
韋大人卻再次拉住她胳膊:“夫人急什么,回頭再摔了,不如我扶著你?”
施菀想掙脫,卻發現這次他用了力,成心要抓著她不放,她掙脫不了。
她心里越發急了。
“韋大人,我……我可以的。”她擠著最后一絲表示客氣的笑,緊張道。
韋大人早已停了步子,只拉住她不放,緩聲笑道:“別逞強,剛才不就差點摔了嗎?”說罷,另一只手又來摟向她的腰。
她急得想要大喊,可一旦大喊,就會張揚,最后他說他只是見她摔跤,扶了她一把,而她則丟人現眼,又纏上事非。
所以,她是萬不能讓別人知道的。
“韋大人,我……我會小心的,不會再摔了。”她一邊說著,一邊往旁邊躲,和他拉開距離,幾乎快哭出來。
但韋大人緊緊捏著她胳膊,讓她躲不了,只朝她狀似關心地說道:“是么,可我就是忍不住要擔心夫人啊……夫人這胳膊真細,可是夜夜獨守空房,愁瘦了?”
施菀咬著唇,急紅了雙眼,腦中一片空白,早已六神無主,不知該如何是好。
就在這里,一道聲音傳來:“大人——”
她趁機往旁邊躲,總算躲過了鉗制。
一名小廝模樣的人從前面小徑露出了影子,看向這邊,急跑過來道:“大人,總算找到你了,快回去吧,時候不早了,還得去宮中復命呢!”
那韋大人滿面慍色瞪了小廝一眼,還沒說話,施菀抓住機會,朝他道:“大人既還有事,便去忙吧,我認得路,自己出去便好。”說完也不管他如何回答,自己就逃也似的往宮外走去。
韋大人看著她的背影,露出一絲玩味的笑。
第9章
他身旁小廝問:“這位,又是誰家夫人?”
韋大人睇向他:“有臉問,真是沒眼力見,早不來晚不來。”
那小廝委屈道:“小的也不知道大人來趟德春宮還……”話到一半,小廝疑惑道:“但我看這女人,好像也沒什么特別的?”
韋大人在他頭上敲了一記,回道:“沒眼光。她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又低眉順眼,在一眾珠翠羅綺的貴婦人中自然不起眼,可旁人只有美人皮相,她卻有美人骨,只是待在陸家明珠蒙塵而已,若跟了我,我保證讓她容光煥發,百媚千嬌。”
“回頭又被老爺責罰。”小廝道。
韋大人瞪向他警告:“皮癢了是不是?”
小廝連忙問:“所以,她是哪家夫人?”
韋大人嘆了口氣:“陸家,陸子微的。”
“她就是那個鄉下來的姑娘?”小廝一邊說著,一邊暗暗放下心來,勸道:“既然是陸家的,那大人就別想了,那群芳院的姑娘又美又聽話,多好。”
韋大人冷哼一聲,看一眼施菀離去的方向,白了小廝一眼,轉身往前走去。
施菀步履匆匆走出德春宮,親眼見到等在外面的陸家一眾仆人,才安下心來,三步并作兩步沖了過去。
錦心上前扶她道:“少夫人慢點。”
綠綺隨后問:“見到公子了嗎?東西送到了嗎?”
施菀點點頭。
綠綺放下心來,又問:“公子還在咳么?有沒有答應好好吃藥?”
施菀沒回話,似有人在后面追似的一刻也不耽誤立刻乘上馬車,又吩咐下人道:“快走吧。”
眾人眼見天色已不早,便連忙動身,綠綺看出施菀心不在焉,想著大概是公子對少夫人態度冷淡,也就隨她之后上了馬車,不再問。
施菀沒去看一旁的綠綺,自己別過頭靜靜坐著,看著外面的山色。
看著看著,便濕了眼眶,只覺渾身無力,連如此坐著都要用盡全身的力氣。
因時候不早,回程的馬車走得很急,到陸家,施菀推說身體勞累,讓丫鬟去向陸夫人回命,自己進了疏桐院,一頭倒在了床上。
淚水就那么淌了出來,她閉上眼,不知怎地,想到了送她來的三嬸離去時和她說的話。
那時三嬸知道她決定嫁給陸璘,嘆息道:“這樣富貴的人家,能嫁進來,自然是好事,只是……以后想必也有為難的時候,你可要想好了。”
那個時候她回答,“想好了”,她確確實實想好了,作好了萬全的準備,一頭扎進這不見底的深淵中。
所有人都以為她是為榮華富貴。
那是當然的,她一個鄉下來的孤女,得到這么個飛上枝頭做鳳凰的機會,怎會不努力去抓住?
只有她自己明白,她是為那溫潤公子所沉淪,要用一生,去守他一次回眸。
她因家中遭難、爺爺離世而從安陸找到京城,本為求救,并不是來讓陸家履行婚約的。
可偏偏,她見到了陸璘。
十六歲的她,還是個不曾見過任何世面的少女,突然見到了那樣光風霽月的人,而他又對她那么好。
那時她尚不知一個受過儒學教育的世家公子是可以對所有人和氣的,也不知他本是那樣外表溫潤內里清冷的人,她懵懂無知,又情竇初開,一眼便將心深深相許,然后又遇到了一力要讓她嫁給孫子的陸家爺爺。
陸家爺爺因為忘記婚約而心懷愧疚,他要償還。而她呢,雖無知,卻也知道嫁給他,是唯一接近他的機會,所以在公爹問她,是否愿意聽從爺爺意思,嫁與陸璘時,她回答了愿意。
從此,她便成了那個強行將自己和陸璘綁在一起的人。
而后她才得知陸璘早有互相心許的人,也才感受到陸璘對她的冷漠,但一切都晚了。
只是當時,她還有僥幸,覺得天長日久,他會將目光投向她,畢竟她是他妻子,也會是他孩子的母親,還將他視作自己的一切。
可是,她未想過,若一個人心生厭惡,他是不愿去多看她一眼的,更不會給她那么多的機會。
她是不是真心喜歡他,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更不在乎。
躺了一會兒,到夜幕降臨,她從床上起身,拿來銅盆,將自己寫的幾頁詩稿放在銅盆里點燃。
這些詩,是她看了無數詩詞后自己寫的,然后從寫的詩里挑出幾首來細心謄抄,放在桌上,只等有機會被陸璘看到,知道她也在用功。
可現在她如此絕望,如此頹喪,她突然清醒地認識到,自己在寫詩作詞上實在沒什么天份,絞盡腦汁寫出一首詩來,說不定還不如王卿若隨興吟誦幾句水平高超。
她特地看過王卿若十三歲時寫的詠雪詩,是很好的,不愧為京中第一才女。
初來陸家時,她穿得寒酸,不懂行禮,說著安陸方言,十六歲的年紀,卻比陸家十五歲的丫鬟還瘦小,從安陸乘了一路驢車到京城,歷經半年,臉上曬得黝黑……
那個時候,雖然陸璘娶了她,但她自知自己連給他做灑掃丫頭都不配。
現在,三年過去,她穿上了富貴人家的綾羅綢緞,吃上了以前沒吃過的錦衣玉食,她很努力很努力,讀書,學官話,學禮節,學京城貴女的所有一切,然后到了現在這樣,她自以為自己已經變得不錯了。
可是,她只是在學京中的貴女,而王卿若,可是貴女中的佼佼者。
為什么她要覺得自己能比得過別人?
她常常想,三年前的自己是那么有勇氣,敢一頭扎進這片苦海,但如今看來,三年后的自己依然很有勇氣。
這一刻,她很累,此情此境,夜色寂寥,回想今日種種,以往種種,她從未有過的灰心喪氣。
火光在銅盆中越燒越旺,將之前無數個深夜冥思苦想的心血燒之殆盡,她想,就這樣吧,她想放棄了,她不要再喜歡他了,就讓他去和他的王姑娘在一起吧,或者和綠綺,和誰都好,總之不會是她。
她在陸家本就沉默、邊緣,如今更是失去了精神氣,越發萎靡起來。
就在這關頭,弟媳田氏那邊的昌哥兒生病,人手不夠,又有紅玉主動請纓,田氏便將紅玉借用了過去,說是借用,卻不知還有沒有還的時候。
施菀病了,吃了幾副藥下去,有些效,但無心茶飯,食不知味,人便沒精神,病也好得慢,就這么在床上躺了五六日。
然后,暑熱消散一些時,德春宮峻工,陸璘回來了。
陸夫人喜不自勝,在沉香院內設宴,為陸璘接風洗塵,這放了以前,是施菀最喜歡的時候,她會一遍遍試自己僅有的幾件衣服,會忍不住想涂上胭脂,作出最端莊嫻雅的樣子,和他見上一面,可這一次,她聽到消息,盯著窗外看了好半晌,最后回道:“和母親說,我身子還沒好,怕給大家染上病氣,就不過去了。”
她親口拒絕了這樣盼也盼不來的機會。
過不過去,又有什么區別?反正他哪怕多看綿兒一眼,多看昌哥兒一眼,也不會多看她一眼。
總歸陸家的熱鬧也不屬于她,她就在這里不去打攪旁人就挺好的。
下午,沉香院那方不時傳來歡笑聲。
錦心端來了飯菜,是從宴席菜里分出來的,紅燒獅子頭,油燜筍,芙蓉雞片。
她沒胃口,一口也沒吃,就坐在房中發呆,以前會抓緊時間學刺繡,看書,練字,學作詩詞,如今知曉這些沒用了,不想學了,竟然突然之間不知道能做什么。
原來她做什么都是因為他,當不為他,便沒事可做。
陸璘,他今日也是開心的吧,不管怎么樣,他不用再去德春宮了,她知道,他不想去修德春宮,不想做那什么宮使,他更想回到集賢院。
只是如今王相公被罷了相,他重回集賢院,又會想起恩師來。
沉香院的宴席直到天黑才停歇。
陸璘回到清舒閣,綠綺與其他幾名丫鬟正在收拾他從德春宮官舍處帶回來的行禮。
見到一只竹籃里放的滿滿幾包藥材和幾罐枇杷露之類的東西,綠綺問:“這藥是上次家里送去的么,怎么還剩這么多?公子都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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