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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貴妃宮中關起門來的事情,姜藏月自是不知。
且她在安樂殿處理事情的時候,和喜宮蘭秀閣的淺草來了,說是李貴人有請。
她到蘭秀閣前,就見一溫柔美人含笑招呼,美人著琉璃碧紗裙,皮膚異常白皙,走幾步路就不住咳嗽,活脫脫病美人的姿態,又似久居溫室的嬌花,在風中搖搖欲墜。
廊檐上,她靠在雕花圓柱旁,也不知因何多了幾分希冀,難得笑眼彎彎。
姜藏月行了禮,這才問道:“不知李貴人尋奴婢是何事?”
似乎她在幾月前是見過李貴人的,如今狀態卻是比當初更差,還未思忖,李貴人已招呼她坐下,讓淺草上了茶,弱弱含笑:“姜姑娘,本宮確實有一事望你幫忙,這宮中進來便出不去了,可昨日有人告訴本宮,有本宮弟弟的下落了。”
邊說邊紅了眼眶。
眼下宮中她稍微熟悉一些的就是姜姑娘,瞧著便是個心善的。況且在安樂殿做事總是比其他殿中要自由得多。
一邊的淺草干脆沖著姜藏月跪下來:“求姑娘幫忙!”
姜藏月目光落下:“蘭秀閣的人不能出去?”
淺草也紅了眼:“和喜宮由著貴嬪娘娘管,平日就磋磨我們主兒,眼下明知主兒得了消息,卻硬是不讓咱們出去,若非實在沒辦法,不會來麻煩姜姑娘。”
李貴人咳了幾聲,臉色更差了,只緩了緩:“姜姑娘”
姜藏月將人扶起來,走到李貴人面前,對她道:“貴人畫像可尚在?”
“自是在的咳咳青黛去拿了。”李貴人不受控制又狠狠咳了一陣,瞧著手帕上滲了紅,順勢收了起來。
她知道這樣去麻煩旁人甚是不好,可她在宮中再找不到其他人,姜姑娘是安樂殿的人,如今又是二殿下的師父,越貴嬪找不了她的麻煩了。
總歸要死的人,她會將貴重物品都送給姜姑娘:“畫卷在這里。”
她看著李貴人如今的模樣,便只得四個字行將朽木。
算上如今,這是李貴人找她的第二次,第一次是她經過蘭秀閣,她滿眼希冀拿著畫卷問她可見過上面的人。
畫卷泛黃易脆,可保存得極好,可見主人是有多珍惜,姜藏月是記得這事兒的。
李貴人輕咳幾聲,仿佛已經將全身力氣耗盡一般,連眼角都被刺激地微微泛紅:“姜姑娘,本宮的弟弟應就在彈子石街的同安巷附近,約莫是挨著一家閱覽書坊的,本宮也是沒了法子才這樣做,無論有沒有看見,本宮對姜姑娘感激不盡。”
她此刻若窗外一樹被風雨壓得不堪重負的繁重梨花,美麗又脆弱,蒼白且無力。
姜藏月只道:“奴婢記下了。”
她知道李貴人對畫卷有多愛護。
如今能交給她一個兩面之緣的奴婢帶出宮宇,已然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也自知時日無多,這是她能抓住的最后機會。
這一生總要見見最后的親人。
姜藏月應下這事,便帶著滿初去了彈子石街。
正是午時,日頭不僅燦爛,還帶著幾分暑氣,將彈子石街道照得滾燙。
現下已經進入盛暑了。
兩個少女一前一后走在其間,青衣少女走在前方,懷中抱著泛黃的畫卷,白衣少女跟在其后。
轉過彈子石街同安巷,眼前便是一家閱覽書坊。
書坊大約是有些年頭了,許多書都泛黃卷邊。可見是平日里借閱書籍的人并不少,其內柜臺見只有一個老朽拿著蒲扇打瞌睡。
滿初走上前去,輕敲了敲桌面,這才喊道:“掌柜的!”
老頭嚇得一瞬睜開了眼,蒲扇都飛了出去。
進了書坊才發覺越往里光線越不好,甚至瞧著有些書上生了霉點,連字都看不清了。
老頭瞧見是兩個姑娘,好像才松了一口氣,俯身將蒲扇撿起來。姜藏月看見老者面上不似作假的慌張神色,又想到方才她們進入書坊之時,掌柜更甚至不知。
沒有人是這樣做生意的。
掌柜的沒什么精神也不熱情,只順便問一句:“買書還是借書?”
姜藏月目光落在他面上:“尋人。”
“尋人?”
“尋人怎生尋到書坊來了”掌柜打著蒲扇嘀咕了幾句,便才道:“左右現下無事,可有畫像?同安巷附近的人老朽不說認識,大部分都是臉熟的。”
姜藏月將畫卷展開放在桌案上:“這兩人可曾見過?”
掌柜拿起自己的老花鏡,皺眉將畫卷湊近日光下看,有點眼熟。
姜藏月叫滿初將兩幅畫卷都攤平整,讓掌柜瞧個仔細。待瞧了一會兒,掌柜倒吸一口涼氣,面色驚懼。
她收起畫卷,又重新系上系帶裝進盒子:“掌柜可認識?”
“不認識不認識!!走走走!”掌柜音量升高惱羞成怒開始趕人,那模樣唯恐避之不及。
不自覺提高聲音,身子緊繃回避問題,顯而易見掌柜在說謊,他認識畫卷上的人。
書坊里的氣氛有一種箭弩拔張的緊張感,風吹起書頁,寂靜得只剩下嘩嘩地翻書聲,姜藏月對上他的眼。
“走吧走吧,同安巷里沒有你們要尋的人。”
掌柜此時多了幾分苦口婆心,似有難言之隱。
“還請掌柜告知,有要事要尋。”姜藏月眸子微動。
先前已經去過同安巷了,可家家戶戶大門緊閉,分明是白日盛暑,卻多了幾分滲人寒涼之感。
這樣的季節,因著燥熱,多是門前屋后走街串巷賣果子的小販,再不濟也有賣夏瓜者或檐下綠蔭乘涼打趣的左鄰右舍,偏巧街道孤寂不見人影。
滿初走上前,一面沖著掌柜笑,一面指了指天:“掌柜,我們是上面派下來的人,此次就是為了暗訪同安巷之事,既困擾了街坊四鄰如此久,為何又閉口不言?”
掌柜滿臉驚懼,生怕惹事的模樣,總和汴京平人一樣。
姜藏月開始觀察書坊的細節,待目光落到掌柜衣袂處四五個補丁,頓了頓。
書坊應是不差銀兩。
坊內從前至后書架上滿滿都書籍,可以說是很得讀書人喜愛之地,書籍翻閱折舊程度不小,就算借一次書不貴,可積少成多,也是很有盼頭。更何況閱覽書坊坐落在同安坊正街第一家,又怎會門可羅雀讓書籍生了霉。
掌柜提起畫卷之人滿目驚懼惱羞成怒,那么足以說明,整個同安巷如今的局面,便是緣由。
姜藏月瞧著一本小人畫有些出神。
“你們是上面派來的人?肩不能提手不能抗,唬誰呢。”掌柜沒忍住笑了,這樣的聲音也讓姜藏月回神。
她目光似無意再次掃過那一方補丁處,掌柜還要趕人。
滿初上前,漫不經心就捏碎了桌案上的杯盞,只一用力,杯盞化為粉末撒了一地。
她輕描淡寫拍拍手,對掌柜道:“我們怎么會是柔弱姑娘呢?”
掌柜待在原地沉默如雞,他現在相信了,不過掌柜看向姜藏月,還有些猶疑:“這事兒”
“你們真能處理?”
“可以。”
姜藏月語調未有波瀾,開口道:“同安巷的情況看情形由來已久,便沒有差爺管轄?”
若真如她猜測,汴京城中都沒人管,可想其余地方這樣的風氣也只會更甚。
朱門酒肉臭,路有腐爛骨。
掌柜神色惆悵,眼圈兒跟著也濕潤了,長長嘆了一口氣:“這事兒已經有五六年了。”
姜藏月垂眸靜聽。
那也就是說李貴人要找的人就在汴京,就在眼皮子底下,紀鴻羽若真心為她尋人,為何近在咫尺也不知。
“知曉了,今日有勞掌柜。”姜藏月道:“此事一月內會有回信。”
大約是心頭的大石頭落了地,掌柜神情也輕快幾分,笑著送她們出門。
臨走之時,姜藏月在同安巷灑落一些東西,總會留下痕跡的。
孤零零的同安巷掩藏在深宮紅墻之外,逐漸瞧不真切了,兩人回了安樂殿。方進殿門,庭蕪不知道哪里弄來的鮮紅櫻桃吃得瞇瞇眼,見回了人熱情分享。
庭蕪今日不見姜姑娘二人在安樂殿,也沒去華貴妃宮中,還以為又被人擄走嚴刑拷打了呢,結果是出宮去了。
他端著櫻桃:“外頭熱死了,還挑這個時候出去,不怕被曬黑啊?”
滿初嘗了個還挺甜:“管得挺多,你這櫻桃哪兒來的?”
現下汴京賣櫻桃的還是不多,便是有也先貢給達官貴人了。
庭蕪又嚼了嚼,眉飛色舞:“有人送給殿下,殿下不愛吃讓咱們吃塞。”
姜藏月放下畫卷,順勢問了一句:“今日出宮,卻是有一樁蹊蹺事,旁的地方不說多熱鬧也是人來人往,唯獨同安巷里鮮有人跡。”
“這事兒都五六年了。”庭蕪皺眉想了想:“好像是同安巷里出了惡霸,是叫李南和李遜,名兒取的還不賴。”
姜藏月道:“汴京知府不管?”
“管?怎么管?玉輦縱橫過主第,金鞭絡繹向侯家,這汴京隨便砸下去就是一個權貴世宦,遍地都是招惹不起的人。”庭蕪說起這事兒也忍不住嗤笑,聽上去嘲諷:“知府不也是廷尉府的走狗,忙著摧眉折腰事權貴,又怎么會管平人死活。”
庭蕪砸吧砸吧嘴:“可說到底,平人辛苦勞作創造的財富被權貴拿走,權貴不也才能成為權貴。”他還在說,櫻桃被滿初端走了,姜藏月也進了里屋。
庭蕪:“???”聽他發表理論就這么費勁兒嗎?
滿初招手:“給你留了一些。”
庭蕪一頓嘀咕又坐下去悠閑吃櫻桃了。
屋里,姜藏月透過菱花窗看向庭院里。
故人笑比中庭樹,一日清風一日疏,莽莽蒼蒼的綠藤爬上了墻生機勃勃,搖動間光影綽約。
閱覽書坊書籍重疊,阿姐未生病以前也是愛看小人書的。
那時候的阿姐幾乎是所有汴京青年才俊傾慕的對象,她總是愛與兄長學習功夫,腰間時常藏著一根棍子,軟花纏枝羅裙穿在身上,上街之時,哪怕是帶著帷幕也有貴族子弟總想著搭話。
她還很好看,得了空閑便會帶上她去汴湖上釣魚看小人書,躡手躡腳跟在兄長后面悄悄看上一眼那紅棕駿馬,姑娘玉軟花嬌,笑顏如花,汴京兒郎總也遇不上,時常嘆息。
阿姐的朋友也許多,上至王公貴族,下至販夫走卒,路邊的乞兒,永樂坊的姑娘,她都平等待之。
爹爹說武將家的兒女不拘泥這些繁文縟節。
她開朗,明媚,是她當年學習的榜樣,近能舞刀弄棍,遠能琴棋書畫,她可揚鞭躍馬盡顯豪氣,也可落落大方笑與人言。
似乎有阿姐在,她就能永遠當長安候府那不諳世事的小公主。
她堅信,等她長大了也能如阿姐一般,做一個美人也做一個好人。
姜藏月眸子很靜。
今日她看見了閱覽書坊,看見生了霉的小人書。
若阿姐在,想來是心生歡喜。
卻可惜如今只剩倒塌的夢魘。
阿姐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這些年她總在想,為什么忠臣不得善終,奸臣卻權傾朝野,沒有做錯事情的人卻要因為帝王虛無的猜忌而家破人亡。
她那樣好的阿姐和家人遭到了最殘忍的報復。
所以她沒能做一個好人。
她活著還是死了都不重要,她只為紀鴻羽。
要紀氏皇族驚惶,償命,真相,答案。
姜氏滿門不會要這一份欲加之罪。
若是此刻有外人瞧見,大約是能感覺到少女瘦小細窄的肩背恍惚似中了密密麻麻的長箭,根根透體而出,帶了滿身的血滴了一路,看上去極為脆弱,這一刻好似累極了。
“姐姐。”滿初在門外敲了敲門。
姜藏月恢復平日神情:“進。”
滿初挑開簾子推門進屋,略有喜色:“安嬪遣了人來尋,說是讓姐姐去永芳殿。”
“應該是為了三皇子算學一事。”
姜藏月笑了,這樣的消息像是螞蟻一樣往她骨縫里鉆去,瘋狂而貪婪撕扯著她搖搖欲墜的清醒。
安嬪是等不及,國子監算學沒幾日了。
庭蕪還在外院與來的人糾纏吵架,這些個日子,不是華貴妃宮里的就是越貴嬪宮里的,真是將他們安樂殿當菜市場了。
“姐姐?”滿初久等不到回答,不由得問了一句。
青衣少女看向永芳殿的位置心里很清楚,這風雪凜冬,她始終只有一人。
外殿喧囂依舊。
她輕啟唇:“回了永芳殿,我病重去不了。”女生相關閱讀: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