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支哨子,給我看看。”
“公子請過目。”
黃月娘將那支銀哨從脖頸上摘下,遞到了季憂的手中。
這銀哨的做工極為精巧,但聲音并非通過哨體本身傳出,而是由其中的簧片震動發出。
每當氣流涌過,簧片就會不斷抖動,從而發出高頻的震動聲。
不過單從這枚銀哨上,倒是找不到什么有用的東西。
季憂仔細觀察了許久,隨后抬頭看向譚暉之:“你們的事情可還有別人知曉”
“先前與我們一起尋親的人都知道我們在找人,不過他們中途放棄了,所以并未與我們一起去過尸窟,知曉此事的目前全都在這里。”
“你們在查卜家的時候,可還發現過別的異常?比如與卜家無關的人”
譚暉之仔細思索過后搖了搖頭:“我們并未在卜家分號停留太久,期間除了分號的工人便沒有再見過其他人了。”
話音落下,藥罐的陶蓋開始一陣跳動,接著就散發出一股更加濃郁的藥材味道。
聽到這個聲音,眾人紛紛側目,同時又看著季憂,觀察著他的態度。
季憂沒有說話,而是將哨子還給了黃月娘,隨后起身來到了門口的屋檐處。
見此一幕,眾人立馬無聲無息地起身,一言不發地開始從藥罐之中往外盛藥。
季憂不清楚他們用了什么藥材,只覺得辛辣刺鼻。
待到藥汁稍稍涼了一些,他們便端著瓷碗走到了院子當中。
清晨時分,細雨蒙蒙,遠山飄蕩著一層白霧,空氣之中還帶一股冰涼。
眾人聚集于困著邪種的墻角,有人負責按著,有人則負責往那些邪種化的人口中輕灌。
灌著灌著,有位此前不發一言的老婆婆忽然流下兩行濁淚。
其實堅持了那么久,什么藥方子他們都試過了,也早就知道這不是病,可還是緊拽著這點希望不愿意撒手。
找了這么多年,人終于找到了,樣子變了,可總歸還是活蹦亂跳,誰又能真的當他們是死了。
季憂默不作聲地四處環視著,當看到東面一座有兩角的石峰時不禁微微皺眉。
于是他縱身躍起,朝著山頭而去,落在了山巔之上。
他方才就覺得有些眼熟,此刻才發現僅隔一座山的東側,竟曾是他的沖關地之一。
而當時的他,從未想過一山之隔會有此等情況。
等他回到小院,三碗湯藥已經被灌完了,黃月娘正在用手絹為邪化的李瑞霖輕輕擦拭著嘴角。
“他連個妾室的身份都給不了你,你竟然還找了他那么多年?”
“我是被他救的。”
黃月娘一邊為他擦拭著嘴角一邊輕聲開口:“十年前,我家因為交不上稅奉,爹爹被官差打死,縣老爺要把我和娘賣入花樓抵債,是他路過將我們救下,我這輩子都還不上他。”
季憂聽后沉默半晌::“仙也只不過是人罷了,有好的也有壞的,只不過很多修仙者修著修著便忘記了自己是人這件事……”
“公子高見……”
“但你這樣會害死自己的。”
黃月娘聽后低下頭:“月娘十年前就該死了。”
季憂聽后陷入了沉默,望著陰云不開的天空久久不語。
那些人到底是誰,最終的目的又是什么,這些問題就如同頭頂上的陰云,在其心頭始終無法消散。
譚暉之此時從屋內走出,帶著兩個年輕人,提著水桶,前去修繕李瑞霖逃走時撞碎的墻面。
季憂看了半晌之后忽然開口:“譚家主。”
譚暉之聞聲回頭:“公子?”
“我入仙宗不久,有些事若是說的不對,還請不要介意。”
“您說便是。”
季憂看著他那已顯老態的面孔道:“為何我從來沒聽說過譚家,甚至從沒見過譚姓子弟。”
譚暉之怔了怔,隨后嘆了口氣:“我譚家其實就是個沒落世家,早在五百年前就已人丁凋零,我雖是譚家家主,但譚家除了我和兒子,也就只有我那孫兒了,現在……我那孫兒都不知還算不算是個人了。”
“怪不得您會讓唯一的孫兒到仙莊供職。”
“讓公子見笑了。”
季憂轉頭看了一眼那化為邪尸的譚尋:“我倒是忘了問,他失蹤之前是在哪家仙莊。”
譚暉之聽后開口:“是豐州的一家仙莊,名叫奉仙。”
“公子”
“竟是老熟人。”
季憂聽到這個遺忘許久的名字,眼眸變得深邃異常。
當年他之所以進入天書院,其實刨根問底來說就是因為這奉仙山莊。
譚暉之看著他忽然嚴肅的表情不禁開口:“莫非公子知道這家仙莊”
“說來也巧了,這仙莊就在我出身的玉陽縣附近,可據我所知,它早在四年前就搬走了。”
“是啊……”
譚暉之說完之后忽然就陷入到了沉默之中。
季憂盯著他看了許久:“有什么想說的,說便是了。”
“公子提起奉仙山莊,倒是引起了老朽一些早年的猜測,關于他們離開豐州,老朽覺得那不是搬遷。”
“仔細說說。”
“孫兒丟失之后,我首先查的就是奉仙山莊,想尋到莊內與他相熟之人打聽下落,但后來才發現,丟失的并非只有我孫兒一人,甚至可以說是全都丟了。”
“只是無奈加入仙莊的那些人本就是邊緣人物,不受家族重視,再加上修行者本就生性涼薄,而且子嗣
眾多,以至于很多世家到現在都不知道家里丟了人。”
譚暉之雖然修為不高,但怎么說也是活到了這把年紀,心思還是極為縝密的。
他一開始以為季憂真的只是路過,恰好發現了李瑞霖,于是好奇他們的家眷為何變成了邪尸。
可直到方才的幾次詢問出口,他才察覺到季憂好像并非是的臨時起意的好奇,而是在查什么。
其實他也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人把他們的家人害成了這種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也想將仇人找出報仇雪恨。
可經過這么多年的查找,第六感告訴他們此事水深無底,他們這種低微的修為根本做不了什么。
如今得知季憂似乎也想找那伙人,于是便將所知道的疑點全都和盤托出。
聽到這里,季憂的眼眸開始變得深邃。
有些話是不用說的太清楚,只要聽著的人也有疑慮便能想通。
譚暉之的這句話是在暗示,也許整個山莊都有問題。
“阿俊的弟弟呢,他在哪家仙莊?”
季憂方才對比著尋人告知,挨個問過失蹤者身份,知道除了譚暉之的孫兒,那個刀客阿俊的弟弟也是個仙莊子弟。
譚暉之見狀抬頭:“回公子的話,阿朗也在豐州,一家叫做紫云的仙莊。”
“還真是巧了。”
季憂聽到之后忍住輕聲一語。
當初他在豐州建立世家,連續普查了三年的人口
數量及境內仙莊數量。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這紫云山莊也是當初忽然搬離了豐州的一家。
他當時以為是因為稅奉被自己削減,很多世家分不到油水所以另尋他出,但現在看來事情根本沒有那么簡單。
辰時,日頭稍稍升起。
院子當中有炊煙直升,與山間的白霧混在了一起。
季憂邁步跨出了小院,于潮濕的山林之中踏山而去。
視角不同,對待同一件事的態度也是不同的。
就像是那些的行將就木的長老,在看到卜家人的時候覺得是仙緣,覺得是延壽的仙機。
但他們不曾想過,在別人看來這卻是家破人亡,卻是生離死別。
只是對這種事情,他也無能為力。
就像黃月娘一樣,她既然已經做好了陪之死去的覺悟,那么勸解也好寬慰也好,對他們而言都是沒什么意義的。
現在最重要的是通過仙莊這條線,看看能不能查清楚那些隱藏在幕后的人究竟在做什么……
游仙會之后便已是初夏,幾場小雨落下,蟬鳴漸起。
此間,豐州的作物長勢極好,于高處放眼望去,碧波如海。
壬午日,豐州玉陽縣。
縣令方中正與夫人、小妾,還有家中的幾位婢女
正等在門前,向著南方翹首而盼。
不多時,一輛馬車便自南方緩緩而來,隨后在城門前緩緩停駐。
緊接著,車簾被輕輕挑開。
方若瑤從車廂之中出來,望著自己的家人輕聲開口:“爹爹,女兒回來了。”
方中正上前將其扶下:“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我聽聞大兄前幾日回來了,現在可還在家?”
“前幾日又出去了,這小子,明明知道你要回來的。”
方若瑤淺淺一笑:“大兄公事繁忙,若瑤不怪他。”
方中正點了點頭隨后又道:“可有仙莊請你前去供奉……”
聽到這句話,方若瑤睫毛輕顫,隨后輕輕搖了搖頭。
她們這一屆的天書院弟子五年期限將近,背景雄厚的自然是要歸家,背景不怎么樣的就會選擇去仙莊當供奉。
只是就算當供奉也是要看境界的,方若瑤入院五載,至今也不過微照上境,并未收到什么請帖。
她從馬車上下來,忍不住看向了城門前的方向。
當初就是從此處,她與那人一道離開了玉陽,前往了盛京的,如今不過五載,一切都已經物是人非。
見到女兒搖頭,方中正輕輕嘆了口氣:“這次回來要待幾日?”
“三五日吧,月初便要回院,看看能不能加入掌事院,留作行走弟子。”
“做行走弟子也不錯的,之前來過咱們家的那位裴仙子不也是行走弟子,地位也是極高的。
方若瑤是能夠聽出這句話不過一句寬慰,但還是輕輕點頭,隨后跟著家人一起入了城。
而城中的變化,卻是讓他感到驚訝的。
城邊那些破舊的土坯房此時已經不見,換成了整齊利落的青磚屋子,房屋之間的土路也被鋪就了青石板。
而在城心的位置,還有一座巨大的建筑,掛著學堂二字的門匾。
最顯眼的是,街上人再沒那么骨瘦如柴,甚至還出現了幾個胖墩墩孩子。
靜靜地看了半晌,方若瑤隨父親回了縣府。
還沒進門,她就看到了府門前排了長長的隊,而等走到前堂的時候,她則看到師爺正在堂前端坐,依次接見著這些百姓。
走一個來一個,師爺手中筆耕不輟,落墨紛紛。
“這是在做什么?
方若瑤有些茫然地看向父親。
方中正見狀停步:“前幾日豐州府來了信函,說是要整理關于附近仙莊近八年來所有的消息,另外還要排查一些與仙莊有過接觸的人,具體為何我也不知。
“是否跟稅奉有關?
“提到仙莊,那必然是和稅奉有關的,只是豐州府下令要問的問題著實有些奇怪,為父也有些鬧不明白。
方中正喃喃一聲,有些捋不清頭緒。
不過接到信函的不只是他們玉陽縣,前幾日他去
參加同僚間的聚會,聽別人說其他縣也都是這樣。
但讓所有人都感到不解的是,信函中叫他們調查的并非是那些還在的仙莊,反而是那些早就已經搬離的仙莊。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