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馬車,李纈云戴上帷帽,與沈微瀾并肩走進大慈恩寺。
食人花公主聲名狼藉,儀駕在長安誰人不識?就算這次只帶了兩名隨行,還是驚動了住持,火燒屁股般跑出來迎接。
得知公主這回不掐牡丹、不擺酒宴、不求孤版佛經,只是過來瞧瞧壁畫,住持長長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讓知客僧直接將兩人引到壁畫前。
大唐開國以來,名畫家層出不窮,閻立本便是其中翹楚。
一幅栩栩如生的《地獄變》鋪滿了整條長廊,魑魅魍魎橫行其間,最引人注目的便是在地獄里接受刑罰的五名惡人。
“開膛破肚、下油鍋、勒頸拔舌,果然順序與命案一致,”沈微瀾和李纈云緩緩走過壁畫,確認,“現在還剩兩個死法,被業火焚燒、被惡鬼撕成兩半。”
沈微瀾看著壁畫,沉思片刻,問李纈云:“我聽白贊善說,長安城最有名的《地獄變》是吳道子畫在趙景公寺里的?”
“的確,閻立本的畫氣象萬千,描繪人物以帝王將相神仙見長,若論地獄惡鬼,不說吳道子,就是大雁塔東南張孝師的《地獄變》,都要勝過這一幅。”
“既然如此,為何兇手不模仿別人的畫,獨獨選中他?”
“誰知道,”李纈云聳肩,“要不,再去大雁塔那里看看張孝師的《地獄變》?反正都在慈恩寺里。”
沈微瀾自然接受她的提議,兩人一起去大雁塔東南邊的墻上找到張孝師的《地獄變》,李纈云才看了一眼就嘖嘖搖頭:“行不通,能塞個人進去的磨盤,上哪兒找?”
兩人將壁畫看完,沒什么收獲。
沈微瀾瞥了眼躲在遠處監視、滿臉緊張的知客僧,忍住笑開口:“公主,壁畫看過了,回華陽觀吧。”
“急什么,”李纈云仰頭看看天色,笑道,“還早呢,來都來了,我帶你逛逛大雁塔吧。”
說著不由分說往大雁塔走,“你們應試的舉子不都盼著雁塔題名嗎?”
沈微瀾只能對哭喪臉的知客僧抱歉一笑,跟在她身后。
午后天高云淡,秋風送來陣陣菊香,染人衣袂、沁人心脾。
李纈云登上大雁塔,撫摸著塔上歷年進士留下的題名,轉身看著沈微瀾:“明年春闈后,這里,一定會寫下你的名字。”
她眼中滿是期許,沈微瀾欣然一笑,拱手道謝:“承公主吉言。”
“到那時,郎君就是長安城中炙手可熱的人物了,只怕不愿再做我的門客。”李纈云語帶嬌嗔,意在言外。
一招以退為進,想誘他許下承諾。
沈微瀾凝視著她明媚的雙眼,一瞬間恍惚看到當年——坐著馬車離開興慶宮的自己,滿腦子都是將來某一天與她重逢,他要如何傾盡所有去報答她。
他失神地張開唇,答應她的瞬間,肩頭重任卻像磐石一樣壓下來。
九年前隆冬那一場大雪,白茫茫曠地上整齊排列的幾十具棺材,一片縞素中,祖父哀慟的痛哭……
一場驚天之變,顛覆了少年的天地。
他在刺骨寒冷中立下的重誓,會傷及眼前這朵秋意芙蓉。
沈微瀾瞬間胸口窒悶,等喘過氣的時候,已是彎腰拱手,無比周全地回答:“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離了公主門庭,踏入天子朝堂,一樣是報效天家,在沈某眼中沒有分別。”
“郎君這回答,還真是滴水不漏。”李纈云又一次被他拒絕,仍舊有點羞窘,抬手將鬢發捋到耳后,耳垂上紅痣血滴般奪目,“本公主實在猜不透,你若當真不愿屈就,昨夜為何主動來玉皇殿找我?”
沈微瀾將抱著朱紅藤球的小女孩鎖在心里,若無其事笑道:“因為在意。”
李纈云睜大雙眼。
“在意那么離奇的命案,真相究竟是什么。”
她頓時臉色一垮,撇撇嘴:“真看不出來,郎君好奇心這么重。”
“破解迷案,很有趣。公主不也這么覺得嗎?”沈微瀾笑道,“不然也不會從宮里出來,不辭辛苦陪著沈某奔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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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無利不起早,沈士子不要高興得太早。”
身后忽然傳來一句寒意透骨的話,兩人轉過身,看到曾寒山踱著步子緩緩走來。
他面帶嘲諷,目光落在李纈云身上:“食人花開得再美,也不過是為了吃人罷了。”
沈微瀾挪步擋住李纈云,淡淡問:“曾法曹也來看壁畫嗎?”
“我是專程來找二位的,”曾寒山拇指摩挲著刀柄,挑眉看著他,“案子有了進展,需要兩位走一趟縣衙,我的手下告訴我,你們在這里。”
沈微瀾:“案子有何進展?”
“我排查出與女冠靜塵有關的人,目前都已緝拿到縣衙,”曾寒山意味深長一笑,“其中一人,與公主有關。”
李纈云從沈微瀾身后走出來:“誰與我有關?”
“玉郎。”
李纈云愣住。
曾寒山眼中快意閃動,冷笑:“看來,公主沒管住自己的小貓小狗啊。”
李纈云忽略他的譏嘲,皺眉問:“他是靜塵的情郎?”
曾寒山:“還不算,只是搭訕而已。不過他不肯承認故意接近靜塵,堅稱自己是受公主所雇,見到靜塵純屬偶然。為謹慎起見,我需要公主去一趟縣衙,當面與他對質。”
李纈云哭笑不得,替自己撇清:“昨日我雇了一群樂伎到華陽觀取樂,他們私下做什么與我何干?等等……”
她面色一變,看向沈微瀾:“昨日宴散,玉郎確實抱怨天色晚,不肯離開華陽觀。”
“看來,公主是有必要去一趟縣衙。”
李纈云回想昨日,不管是教訓薛獅子還是聽沈微瀾斷案,玉郎都在她身邊,眼中懷疑漸生:“走,去會會他。”
沈微瀾跟隨李纈云離開大雁塔,在與曾寒山錯身而過時,客氣地拱拱手。
曾寒山還了一揖,目光從兩人身上移開,落在大雁塔上。
那么多進士題名,他一眼就看到了自己。
曾嵐,字寒山。
三年前,蟾宮折桂的郎君春風得意,在曲江見到了長安最美的一枝花。
杏紅衫子石榴裙,披帛逶迤卷霜雪。
令他一往情深,輕狂到不惜為她得罪郭貴妃。
即使瞎了一只眼睛,為此斷送仕途,他也沒有后悔過。配不上她,他還可以做她的門客、做她的爪牙,為她流盡最后一滴血。
可這個薄情的女人唯恐自己壞了她的名聲,在對他人示好時,肆無忌憚地詆毀他。甚至在被揭穿后,還嘲笑他一個殘廢癡心妄想,竟然奢求她的憐惜。
最后,他只能跪在地上,兩眼一行血、一行淚,看著她的車駕絕塵而去。
沒過多久,她食人花的諢號傳遍長安。
罪有應得!
他總是咬牙切齒地念出這個諢號,甚至當著她的面也不避諱,可心里卻沒有一絲大仇得報的快感。
究竟為什么會這樣?
曾寒山回過神,望著李纈云陪伴沈微瀾離去的背影,暗暗握緊雙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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