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
崔嶄回府已有四日,府中既無張燈結彩也無歡聚宴飲,仿佛他凱旋又升遷之事不值一提。回府后前去向崔老夫人請安時,崔老夫人在內宅后院的佛堂內靜靜禮佛,見崔嶄來了仍沒有起身的意思,一直捻著手中的珠串,對著佛像嘆息道:“菩薩啊菩薩,我天天拜您,您卻只保佑一個兒子,是我給的供奉和誠心還不夠嗎?”
崔嶄站在母親身后,看著她如這些年來每一次對他視而不見又明顯偏心的樣子,被失望浸透的內心終于迎來了麻木,對母親行禮后說了句“不打擾母親,兒告退”便打算離開,崔老夫人詫異于這一向恭謹孝順的兒子怎么突然轉了性,以往的他都會帶著愧意地詢問母親因何事為難。崔老夫人連忙叫住他,說道:“你弟弟到底要被提刑司審到何時?你身為大哥就不聞不問?”
崔嶄的語氣平和謹禮:“他自己犯下的錯,自該自己承擔,若交代不清楚就只能一直被審下去,任誰也阻攔不得。”
崔老夫人著惱地看著他:“你已是兵部尚書,過問一下自己親弟弟的事能如何?你完全不過問是怕影響你如今的仕途嗎?你弟弟若一直被提刑司糾纏,你的仕途又能好到哪里去!”
崔嶄:“母親不必憂心我的仕途,若被弟弟牽累那也是命數罷了,既然身為他的大哥,我自然甘愿承受。但該他承擔的罪責我不會過問一句,望母親知曉。”
崔老夫人見崔嶄又要走,怒道:“你是在惱恨我對不對?有什么不滿你大可沖著我來,你弟弟從未對你不敬、從未做過半點對不起你的事!”
崔嶄凝視了崔老夫人一陣,崔老夫人不明所以,卻只覺這眼神令她難耐又刺骨。崔嶄克制著情緒,語調中卻怒氣沉郁:“從未?三年前我在戰場本已大捷卻因糧草武器不足而困于廢城,苦苦支撐等待援軍等來的卻是敵國軍隊!當時負責前線供給的正是崔嵬!而他與敵國勾連的罪證也已在我手!”崔嶄迎著崔老夫人驚慌的目光,一字一頓地控訴,“我重傷回府時崔嵬說了句‘竟然回來了’,當時我還以為他是為我死里逃生而感念上蒼,直到知曉真相才明白他是在遺憾我竟然還能回來!”
崔老夫人連忙起身走到崔嶄面前,說道:“這其中定有誤會!是旁人陷害嵬兒!什么罪證都是偽造的!是旁人要離間你們兄弟啊!老大你可千萬不要——”
“你明明早已知道此事!”崔嶄的語調都快穩不住,眸中的驚怒和難過掩都掩不住,“崔嵬對你說了此事,你說‘沒能做成的事,下次再做便是,現下須得兄友弟恭才好’。當時我還以為你與崔嵬在說旁的事,以為你在勸誡他與我兄友弟恭,而知道真相后再想想,就不難知道當時為何你倆見我入內便忽然什么都不再說了!”
崔老夫人語氣更急:“隨便聽到幾句就冤枉母親了?你誤會了!誤會了你弟弟也誤會了母親!”
崔嶄用力閉了閉眼又深吸了一口氣,恢復了慣常的語調,只是隱隱微顫:“為了證明這是誤會,我費了比查明真相還多百倍的心力。”
崔老夫人眼中的慌亂漸漸消失,涌上些慈母的哀傷,說道:“你已認定了你所查明的東西,不會再聽母親一言……老大,這些年母親是有些偏心,皆因你弟弟從小體弱,不得不多分些神給他,你身為大哥連這也要嫉恨嗎?我還是那句話,你誤會了,信不信由你。你怨母親也就罷了,但你與嵬兒是血脈相連的兄弟,你就真的忍心看他仕途受阻,再不得皇上青眼嗎?”
崔嶄不想再多言,對母親行了一禮,說道:“我會搬離此處,崔府留給你們。”
崔老夫人大驚,一把拉住崔嶄,斥道:“不可!外頭會怎么看我們崔家,你想過沒有?!”
崔嶄凝視著那雙雖然看著他卻滿滿都是在擔心另一個兒子的眼睛,將母親的手從自己的臂膀上克制地扯開,說道:“想過,但不想理會。”
崔老夫人詫異地看著這一向端方持重的兒子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氣惱地大叫道:“來人!給我攔住他!攔住這個逆子!”
家丁們紛紛跑出來圍住崔嶄,有的家丁還持著棍棒,但崔嶄并未停步,只隨意瞥個眼神就嚇得家丁們都不敢上前,畢竟這是兵部尚書又是虎賁云麾將軍,更是這崔府真正的主人!何況以家丁們這三腳貓的功夫,怎敢應對戰神將軍?
崔老夫人眼睜睜看著崔嶄離開,在他拐出門時似乎見他眼中有一閃而過的淚光,但沒有看得很真切。
暮色四合,在終于收拾停當的新宅的院中,崔嶄坐在石凳上,輕撫手中一管洞簫。他已有多年未曾吹奏,而今夜很想輕奏一曲。幽咽的簫聲緩緩傾瀉,如流溪潺潺如泣如訴,又如穿林過海的風息似呼似嘯,在這剛剛靜下來的夜里分外動人。
同樣在宅院中靜坐望月的唐芷漩聽到了簫聲,她有些詫異是何人在吹奏,怎么以前從未聽到過?她知道自家附近都住的什么人,左手兩家一個在城中開茶館,一個在城南開藥鋪,右手一家每日會推著小車去賣瓜果,夜里回來基本都是用飯和歇息,從未聽過哪家傳出奏樂之聲。
唐芷漩靜靜聽著那簫聲,只覺吹奏之人心中似有萬千言語難以吐露,又有不少令其困擾或是難過之事,而這簫聲仿佛又自帶丘壑與星月,雖被困局所擾,卻能聽出來簫聲主人的豁達與通透,平和與堅定。
很像他。
唐芷漩被自己心中這突然冒出來的念頭微驚了一下,但很快搖頭,輕輕地笑了。
兵部。
崔嶄新官上任,與兵部各下屬客氣見禮,唐芷漩、涂晟、崔嵬也在其中。涂晟由唐芷漩建言已升任武庫司郎中,坐在唐芷漩下首,對待唐芷漩與崔嶄都十分恭敬,而崔嵬則是一副很不服氣的樣子,對崔嶄所說的新令還嗤笑了幾聲。
涂晟立即就要開口警醒崔嵬,唐芷漩輕輕瞥了他一眼,他會意,因自己的職階所限,最好不要輕易與崔嵬為敵。涂晟感念唐芷漩對自己的回護,就聽唐芷漩說道:“崔少司對尚書大人的政令有何不滿大可說出來大家一同參詳,這般用鼻子出氣是何緣故?不敬上峰是何罪責,無需本官多言吧。”
崔嵬看著是惱了,卻沒有像以往那樣咆哮,而是冷笑道:“管天管地還管我用鼻子出氣?唐大人未免管得太寬了!怎么,還以為自己是我的妻子呢?還想管我呢?”
唐芷漩亦是淡淡冷笑:“這話在座列位都聽見了,怕是傳出去就會變成你還在期望府中有兩位妻子,傳入承和殿下耳中,崔少司怕是又有一頓好打。”
在座各人聽到這句的神情都有些微妙。原本以為崔嵬被承和打罵只是傳聞,如今被唐芷漩這樣一說簡直是坐實了。崔嵬方才的兩分忍耐頓時消失,站起來指著唐芷漩怒道:“你這刁——”
一句“刁婦”還未能出口,就聽得一句威嚴的“放肆”砸了過來,崔嵬后面的話沒能繼續,看向正沉眸慍怒盯著自己的崔嶄,看著這個本已重疾在身需素輿出行的大哥如今成了自己的上峰,又見這大哥在為自己曾經的妻子出頭,崔嵬心頭的怒火燒得更旺,完全忘了此地是兵部大堂,對著崔嶄就是一句:“你算什么大哥?!哪有你這樣對待親弟弟的?”
崔嶄瞥開眼神不看他,吩咐堂內侍衛:“崔嵬不敬上峰,口出狂言,拉下去打二十棍。”
侍衛們立即上前一左一右架起崔嵬往外拖行,崔嵬拼命掙扎又大罵崔嶄,卻被侍衛一塊破布塞在口中,只能哼哼而說不出話來。他被拖行出去之后,在座眾人心中都各有所想,不過均覺崔嶄治軍嚴明之名絕不是夸大其詞,連親弟弟也不會留絲毫情面。
崔嶄環視眾人,說道:“如今北部初定,但北齊內部并未完全平定,我等切不可掉以輕心。諸位同僚遞上來的奏報我均已閱看,對于個別同僚提請削減武庫司開支挪為他用,我在此全部否決,并告知諸位:除非北齊與忽蘭歸我大景所有,否則御敵之心不可有片刻松懈!”
眾人皆起身垂首稱是,崔嶄抬手下壓示意諸位入座,又看向涂晟,說道:“武庫司研制新式武器與甲衣之事亦不可停滯,涂郎中若有不明之處盡可向唐院卿請教,若需任何助力盡可向我開口。”
涂晟起身拱手謝過再坐下,另有一人起身問道:“崔尚書,下官有一疑問:忽蘭已多年未曾與大景有任何摩擦,何以您還憂慮忽蘭?據下官所知,忽蘭國主早已不理朝政,沉湎于酒色和丹藥之中,忽蘭大軍已不復當年之神勇,再者忽蘭有靖王殿下鎮守一直很安穩,兵部若還對西部給予新式武器和甲衣的支撐,是否多此一舉?”
崔嶄抬手做了個“請坐”的姿勢,那人恭敬行謝禮后坐下,崔嶄說道:“這幾年忽蘭確實并未再進犯,但北齊的每一次進犯,忽蘭都在其中有或多或少的助力。忽蘭大軍確實不復當年之勇,忽蘭王廷也內斗不斷,但只要忽蘭還存在一日,對大景的威脅就存在一日,可別忘了當年大景將士與忽蘭大軍鏖戰一年半才守住西部邊境,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何況是曾踏破我大景西部防線的忽蘭軍!”
眾人肅首:“是,謹遵尚書大人堂訓。”
崔嶄:“另外,諸位均需多思改進提效之法,在其位謀其政,勿使兵部成為前線之最大助力。從明日起,兵部開設‘進言司’,于每月初五和初十大開兵部正門,迎任何有建言者入內詳談,”他掃視一圈,“無論男女老幼,不可區別對待。”
眾人:“是!”
崔嶄繼續說道:“進言司司正由諸位輪替值守,”他看向唐芷漩,“由唐院卿開始。”
唐芷漩起身肅立:“是。”
崔嶄抬手示意她落座,說道:“唐院卿是女子,想來那些想進入兵部建言的女子們看到唐院卿,會更容易踏入這大門。”
唐芷漩:“崔尚書思慮周全。”
崔嶄又說了些兵部慣常安排布置的改動,一應調整皆有理有據,顯然是仔細考量斟酌過,令眾人敬服。堂議畢,眾人對崔嶄行禮后散去,崔嶄目送眾人離去,目光落在唐芷漩身上,沉靜地看著她走了出去。
唐芷漩新任軍需院卿,諸事皆忙,又與涂晟交接武庫司公務,直到傍晚才離開兵部。她想著去東街喜歡的餛飩鋪吃碗餛飩,沒想到剛在餛飩鋪內的桌邊坐下,就聽邊上兩個吃餛飩的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道——
“聽說了嗎?那位崔少司被他哥、新上任的崔尚書揍啦!”
“哎呦這還能沒聽說?崔少司被抬回府里恨不能嚷嚷得整條街都知道!”
“你說這崔尚書剛上任就把弟弟揍了是怎么個意思?用弟弟立威呢?”
“擺出大義滅親的樣子唄,眼下處置了弟弟就是向所有人表示他跟弟弟做的那些事兒沒有瓜葛唄,提刑司再查也查不到他頭上去。”
“不至于吧,崔尚書一直對弟弟不錯啊,何況現在崔尚書正得圣寵,再查也查不到他頭上吧……”
“萬一呢?還不如早點跟弟弟分割清楚,以免影響以后的仕途哦。”
“有理啊,嘖嘖,這崔尚書也不是看著那般純粹呀,心機頗深哪……”
“當官的哪有好的?”
那兩人繼續詆毀崔嶄,唐芷漩皺眉就想起身過去與他們辯駁一番,肩頭卻忽然被人輕輕按住,不讓她起身。
“多謝唐大人為我出頭,”崔嶄帶笑的聲音傳來,“我請唐大人吃餛飩。喜歡什么餡兒的?”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