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探幽錄_影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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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阿弦跟英俊半路遇見那豳州的軍士之前,豳州,發生了一件事。
那日,袁恕己頂風冒雪趕往豳州大營,走到半路,忽地看一隊人馬迎面而來,都著黑色的披風,低低兜著風帽。
兩方人馬交錯而過的瞬間,袁恕己察覺一股濃烈的殺氣從對方身上傳來,他本能地手按劍柄,轉頭看去。
正其中一人轉過頭來,兩人咫尺對視,那人竟是黑巾蒙面,只露出一雙充滿煞氣的雙眼,眼睫上還挑著雪片,底下沉沉的眼珠盯著袁恕己,似天生敵意。
有那么一剎那,袁恕己幾乎有種要拔刀的直覺。
但對方并未發難,何況身份未知,因此在轉瞬而逝的對視之后,兩邊兒便各自背道而去。
左永溟打馬靠近,低聲道:“這些是什么人?看來有些古怪,而且看方向,像是從豳州營來的?”
袁恕己回頭看了一眼,正見那五六個人轉彎而去,長長的披風一角拖曳飄揚,在袍擺末處,卻似是一朵鮮紅的彼岸花,仿佛雪中一抹妖異魅影。
袁恕己皺緊眉頭,仍帶人往豳州營而去,一刻鐘左右進了營地,里頭入內通報,老將軍傳見。
將披風除下,撣落身上的雪,袁恕己上前見禮,抬頭之時,卻見蘇老將軍臉色微白。
袁恕己道:“老將軍身子有恙?”
蘇老將軍道:“不過是些昔日舊傷,每到雨雪天氣便害疼罷了,并非大礙。”
袁恕己落座之時,想到在外頭驚鴻一瞥的那隊人馬:“敢問,方才可是有客?”
蘇柄臨道:“有個昔日舊友,路過此地前來拜見。怎么,你看見了?”
袁恕己道:“方才路上不期遇見,這些人莫非是來自京中?”
蘇柄臨呵呵笑了兩聲:“今日你冒雪前來,是不是有什么要事?”
袁恕己見他主動提起這情,才不再追問下去,只道:“我心中有一件事無法明確,如今想直面求教于老將軍,若是冒昧說錯之處,還請見諒。”
蘇柄臨低低咳嗽了兩聲:“但說無妨。”
袁恕己道:“當初老將軍告訴我老朱頭就是當初在宮內大名鼎鼎的御廚朱妙手,我卻不解老將軍為何竟執著于此人……”
蘇柄臨問:“現在你知道了?”
對上蘇柄臨隱約含笑的目光,袁恕己心一沉,仍道:“請容我先說下去,在老將軍揭穿朱妙手身份之前,老將軍曾勸我,讓小弦子前去長安。老將軍的理由是想借助小弦子的天賦之能,查明昔日宮內那樁駭人聽聞的慘事。”
蘇柄臨微微一笑,不置可否。袁恕己卻難耐身上寒意,他方才從風雪中趕路而來,手指都有些僵硬難伸。
十指在膝上抓了一把,袁恕己道:“我本不知這兩者之間竟有關聯,也著實不敢去想著兩者之間竟有致命的關聯。老將軍對朱妙手的執著,以及老將軍對小弦子……這其中,其實只隔著一層薄紗而已,這兩者本不是兩件事,而是一件。”
房間之中,悄然無聲。
袁恕己站起身來,步步走到蘇柄臨身旁,他微微俯身,以只有兩人才能聽見的聲音說道:“老將軍想找朱妙手,是為查明昔日宮內那件案子,想讓小弦子去長安,也意如此。但事實上……這些都只是您的煙霧,真正的事實是,老將軍您以為……小弦子,就是當初宮闈慘案中那位被害死的公主……是不是?”
袁恕己原本篤定以為阿弦是個少年郎。
因為她除了臉孔生得略過于秀麗之外,實在是通身上下、連氣息都沒有一絲一毫像是一個女娃兒的。
尤其是在之前第一次見面,她戴著眼罩埋首在老朱頭的飯桌上吃飯,那種呼嚕嚕的粗魯男兒吃態,就像是躺在雪谷底下被骨燭照明的英俊一樣,讓袁恕己最初印象深刻,無法更改。
所以就算以后,他每每看著她……都會有別于常人的心喜,卻也只當是對一個天賦極佳心性至純的小孩子的欣贊而已。
正因為堅定不移地認為她是個男孩兒,故而當發現自己對她所有的關懷已經超出了對于“晚生后輩”的喜愛,袁大人才即刻“懸崖勒馬”。
但是……就在吉安酒館里,聽陳三娘子說起那句話的時候,之前所有的一切,猶如懸崖在瞬間崩塌。
在發現自己犯下了一個何其可笑而可恨的錯誤之后,袁恕己同時想通了一個極可怕的真相。
那就是蘇柄臨對于老朱頭和阿弦兩人的執著。
兩個人相距咫尺,蘇柄臨抬眸對上袁恕己肅然沉重的目光。
蘇柄臨微笑:“是。你說對了。”
袁恕己的后頸僵直,在這一刻,他有短暫的空白跟窒息。
他心里雖篤定認為,但一路上來此,及至方才,他滿心中所想的竟都是要蘇柄臨否認回答。
“不是,一定是我想太多了,小弦子只是小弦子,不會是那個傳說中死的離奇的小公主,這委實太過匪夷所思了。”
——他寧愿如此。
蘇柄臨的回答撕碎了那所有。
袁恕己失聲。
蘇柄臨卻饒有興趣地問道:“你覺著高興,還是失望?那個孩子是個女娃兒,我很久之前就看出來了,可讓我認為她就是安定公主的原因,是……因為那雙眼睛,因為……她身上有種跟那個人很類似的讓我不喜的氣息。”
袁恕己倒退幾步,緩緩坐在地上。
蘇柄臨道:“雖然歷經波折,但畢竟一切如我所愿,如今她終于去了長安……呵呵……”
蘇老將軍站起身,走過袁恕己身旁,他走到門口,扶著門柱遠望西南方向,深邃的目光如同鷹隼在天際盤旋,俯視著的,是底下那巍峨壯麗的皇城。
就像是陳基從明德門入內,站在朱雀大道上的光景之時一樣,兩個人的目光都看向同一個方向,——前方朱雀門之后的皇城。
但是蘇柄臨的所圖顯然跟陳基不同。
“不能……讓那個女人得逞。”
右手攥緊門框,蘇老將軍舉手掩口,輕輕咳嗽起來:“唐三代后,女主武王,這是不可能的。李唐的江山,絕不容許一個女人染指!”
袁恕己坐在地上,未曾答話。
奇怪的是,在這一刻,他并沒有想到什么李唐江山,什么袁天罡的預言,什么老將軍,他心里所想的只是……小弦子是公主,她是個女娃兒,是個公主。
但是長安對這位公主并不是友好的,甚至正好相反。
畢竟,安定公主已經為天下眾人所知的早已死去,她安靜地躺在德業寺里享受香火,享受著武后對她的追思,武后甚至在她的封號上加了一個“思”字,可見其愛女之心。
但是,袁恕己也心知肚明,這一切僅限于那個“死去”的公主。
如果被人發現安定公主并沒有死,那么一切會立即改寫,由此而牽扯出什么來,誰也難以預料。
長安,長安是一張鋪天蓋地的網,也是一團明耀的火焰。
阿弦是撞網的飛鳥,也是撲火的飛蛾。
袁恕己無心傷春悲秋,也無法專注天下大事。
此刻此時,他的心……只懸一人之生死安危。
兩人各懷心事,兩兩相對,而坐著的袁恕己自沒有發現,蘇柄臨咳嗽數聲,他舉手掩口,指縫間滲出了鮮紅的血。
通往洛州的官道上。
阿弦雖不認得這軍士,但這軍士卻認得阿弦。
畢竟阿弦曾去過豳州大營,她又是個甚是“有名”的人物。
乍然在這異地他鄉相遇,軍士匆匆勒住韁繩:“十八子,你竟在這里?”
阿弦跳下地,拉著韁繩問道:“我要去長安,軍哥是哪里去?”
軍士道:“我也同去長安。”
阿弦見他臉色凝重,回話的時候語氣低沉,便問道:“可是豳州有什么重大要事么?”
軍士幾度張口,卻又并未告訴,只道:“是,而且是最重大的事。”
他看看前方,似要著急趕路,想了想回頭對阿弦道:“十八子,我背負緊急公文,不能耽擱,就先行一步了。”
阿弦道:“是,軍哥請便。”
軍士點了點頭,又看向她身后馬車中,皺眉片刻,終究還是撥轉馬頭,打馬急去。
軍士的馬乃是軍馬,速度自然非驢車可比,頃刻就轉彎不見了蹤影。
阿弦道:“最重大?那是什么事?”
她重新翻身上車,拉拉韁繩撥轉驢頭,踢嗒踢嗒地再度上路。
車中英俊無聲,阿弦懷著一絲希冀問道:“阿叔,你知不知道豳州發生了何事?難道又有什么馬賊作亂,或者古怪戰事?”
英俊道:“只怕都不是。”
阿弦聽他的語氣低沉,道:“難道阿叔知道?不是這些又是什么?”
英俊道:“不是外,就是內。”
阿弦琢磨這句話,卻不知其意。“什么叫做‘外’,什么又叫做‘內’?”
英俊道:“外有外戰,內有內亂。”
阿弦嚇了一跳,幾乎勒住韁繩,她猛地回頭道:“阿叔,你說什么,難道豳州軍中有什么內亂?這如何可能,蘇老將軍……是有名的軍紀嚴明,又是經驗豐富的老將,怎么會容許這種事情發生。”
英俊道:“若‘亂’的不是別人呢?”
阿弦撓頭:“我不懂阿叔的話。”
沉默半晌,英俊才默默說道:“群龍有首自然無亂可生,群龍若是……”
英俊并未說下去。阿弦皺著眉心:“群龍無首?群龍……咦,你總不會是在說蘇老將軍吧?”
英俊略略沉默:“是啊,但愿不是。”
阿弦本來是隨口胡說,但聽了英俊的回答,她越想越是頭頂發麻,正要繼續刨根問底,便聽得梆梆一聲亂響,前頭草叢中呼啦啦地奔出幾個人來。
阿弦大為意外,扭頭看時,卻見那五六個人立在山路中央,人人兇形惡相,手中各持異樣兵器。
阿弦望著那并排而立的數人,目瞪口呆。
她對這陣仗并不覺陌生。
當初在桐縣當差的時候,那時候跟高麗的戰事未平,袁恕己也未曾坐鎮,所以遍地強盜狠賊,就算出城走個遠路,也要時刻提防林子里打悶棍劫道的賊人。
她跟英俊往長安的一路上,雖然這會兒天下太平,但在有些偏僻之地卻仍有許多宵小狠毒之輩,做這種攔路搶劫的勾當,輕則只搶錢財,重則傷人性命。
阿弦為穩妥之故,事先打聽清楚,并不往那些危險的地方去,寧肯繞路也要安穩些。
只有一次不幸遇見一個林間打悶棍的,阿弦見他只有一個人,她畢竟是做過公差的人,竟也不如何害怕,拿了防身的一條長棍跳上前。
那賊人想不到看似柔弱的這少年竟如此生猛,且阿弦的架勢又有模有樣,兩人才斗了幾招,那人的刀被阿弦使了個花招挑開,又反手擊中此人胸口,賊人吐血,落荒而逃。
阿弦大笑:“這種弱雞也出來現眼!”又沖著那賊背影叫道:“還敢在這里作亂,下次遇見,一定砍了你的狗頭!”
她意氣洋洋地拎著賊人的兇器回到車邊兒,待要邀功,又恨英俊看不見她方才的英姿,便道:“阿叔,那賊已經被我打跑了。”
英俊不置可否。但從此之后,在山寺之中,英俊便開始教導阿弦。
就算阿弦平日里練習昔日陳基所教,英俊也能聽風辨音,指導一二。
阿弦懵懵懂懂,只知道聽話練習,渾然不想其他,其實她心里自覺功夫似乎比之前好了些,但到底好了多少,卻難自料,私下掂量想著,如果先前那剪徑毛賊的話,或許……可以打三個無妨?
如今“美夢成真”,忽然并排出現了六個人,阿弦雖然初生牛犢不怕虎,但畢竟并非那沖動不顧的少年,又看他們都拿著兵器,心里便有些遲疑。
阿弦回頭,小聲說道:“阿叔,這些賊人多,我們逃吧。”
馬車里英俊道:“怕什么,之前你便打跑過一個,如今正好兒拿著練練手。”
阿弦張口結舌:“阿叔,我本以為是我自鳴得意,想不到阿叔比我更會吹牛。”
英俊道:“我是相信你罷了。”
阿弦道:“人家都說盲目自信,想不到今日有阿叔盲目他信。”
車內傳出可疑的笑聲,英俊卻又哼道:“你去不去?”
阿弦無可奈何:“我的小命如果交代在這里,都是阿叔害的。”
英俊道:“知道我害你,還去么?”
阿弦道:“狹路相逢勇者勝!”
英俊道:“好,這才是個有志氣的樣兒。”
阿弦卻又重重嘆道:“現在他們已經把我們圍住了,想逃都來不及了,不自我打氣又能怎么樣?”
英俊哈哈笑了幾聲,卻又輕輕一咳:“去吧,放心,這些都是有勇無謀之輩,你打他們六個綽綽有余。”
阿弦在玄影的狗頭上摸了摸,道:“你聽見了?這里有人瘋了。”
此刻這幫賊人早躍躍欲試地圍了上來,見他們仍似說笑,為首一人厲聲罵道:“那小子,快點把你身上值錢的東西都乖乖獻上,大爺們看在你年幼的份兒上,或許可饒你性命。”
阿弦吐舌道:“我身上并沒有值錢的東西,最值錢的都在車里了。”
群賊竊喜:“這孩子識相,又老實,倒是可以留他性命。”
另一個道:“長的也清秀的很,不如留在身邊,當個……”
阿弦聽他們胡言亂語,不由生氣,而車內英俊輕聲道:“你胡鬧什么?”
群賊聽見車中有人,復叫囂道:“車里的那廝,還不下來拜見你們山大爺?”
其中一個大膽的,聽阿弦說值錢的都在車內,便手持一把刀湊過來。
才想跳上馬車,冷不防玄影在旁虎視眈眈良久,見狀嗖地竄了出來,悶聲不響地在此獠的手腕上咬了一口。
那賊慘叫一聲,手中刀落地,狼狽后退。
阿弦正呆看玄影發威,只聽英俊道:“還不動手?”
阿弦一個激靈,目光所及,卻是右手側不遠的一名搶匪,因同伴忽然受傷,此人后退一步,目視玄影方向戒備。
阿弦想也不想,縱身往前,一招“白鶴亮翅”踹飛出去,竟正中那賊的手腕,兵器沖天而起。
與此同時,阿弦腳尖點地飛身一躍,身形旋轉間,舉手將空中那把正墜的刀握住,又一招“平分秋色”,揮刀掠出,刀鋒擦著那賊人胸口而過,已經見紅!
阿弦連使兩招,均是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得手更是快捷迅猛,連她自己都有些愣怔。
其他四名賊人見狀,紛紛呼喝出聲,有兩人聯袂沖了上來。
阿弦畢竟“初出茅廬”,一時未曾反應,橫刀后退數步,正略覺慌亂,忽聽車內英俊道:“左輔右弼!”
這正是他所教的招式,阿弦練熟了的,見賊人來勢兇猛,也來不及考慮是否會奏效,眼睛一閉,揮刀探出。
刀被她手腕擺動,靈蛇吐信般顫動往前,只聽得“嗤嗤”兩聲,左邊的賊人雙手掩面,右邊那人頸間鮮血狂噴,往后便倒!
阿弦只聽見異樣動靜,睜開眼睛的瞬間,正被血噴了過來,灑在她的衣襟跟手臂上。
至此,賊人之中已經傷損四人,剩下兩人魂不附體,其中一人見勢不妙,步步后退,便欲逃走,玄影一躍追上。
另一個著實兇悍,聽阿弦先前說值錢的都在車里,又見方才阿弦交手的時候車內似有人指點,他便縱身跳到車上:“什么東西,居然敢……”
阿弦雖然“見鬼”無數,但生平從未殺過人,如今無意中如此,眼見那人倒地,手捂著頸間垂死掙扎,正自魂悸魄動。
忽地聽見玄影狂吠,而最后一名賊徒叫囂……
阿弦抬頭見那人跳上車,頓時反應過來:“阿叔!”
她急急橫刀躍上,誰知那將進車廂的賊人忽然往后騰空飛起,身子跌入雜草中,半晌毫無動靜。
里頭英俊道:“不必擔心,我無礙。”
聲音一如既往的沉靜無波。
阿弦呆了呆,提刀過去查看,卻見此人已死在草叢中,死因卻是因為他自己手中所持的刀,不知為何竟倒劈了回來,深深地砍入了他的額間。
只怕就算這人自個兒,臨死也不會明白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頃刻間,群賊死了兩人,傷者三人,被玄影追擊的那賊邊跑邊求饒。
阿弦聽得那一片聒噪求饒之聲,低頭見自己仍握著沾血的刀,手上的血已經有些凝結了,阿弦舉手摸了摸,濕濕黏黏,腥氣撲鼻。
回頭之時,又見那被她殺死的賊人,終于咽氣,直挺挺地躺在地上,血噴灑出來,染紅地上雜草跟泥土。
阿弦忽然醒悟,忙將手中的刀遠遠地扔開。
那求饒的三個強盜,除了被玄影咬傷那人外,其他兩個,一人被阿弦的“左輔右弼”傷了臉,一人傷在胸口,不知輕重。
這些強盜在此劫道為生,因有些武功,下手狠辣,又只選些勢單力孤的行人動手,所以幾乎沒怎么吃過虧,誰能想到這樣一個看著面嫩的少年,竟是他們的克星呢?
其中面上帶傷的那強盜忽見阿弦居然扔了刀,又是滿臉驚悸之色,他本不忿重挫于一個少年之手,見狀心中一動,即刻趁著阿弦心神不屬的時候撲上前來,滾地將刀奪回,順勢一個鯉魚打挺,向著阿弦腰間橫砍出去!
這一招十分毒辣,按照此人的力道,這一刀如果斬落,就如腰斬一樣,必然死的苦不堪言。
阿弦看見那強盜動手,聽到玄影示警的時候已經晚了,正要咬牙拼命避開,只聽得“嗤”地一聲,有什么東西破空而來。
刀鋒距離阿弦腰間二指之遙的時候戛然而止,那持刀的強賊就像是一截枯木樁,往前撲倒在地。
又過了一會兒,才見他的后頸上滲出拇指大小的血點,然后血點蔓延,越來越大。
這下諸賊徹底死心,趴在地上磕頭如搗蒜,又說什么“上有八十老母”。
阿弦見識過方才那賊的狠毒手段,自然知道這些都是不可信的歹徒,但是要讓她動手殺人,是再不能夠的。
只聽英俊道:“還記得我前日教你的么?點他們的風池跟風府穴。”
阿弦依言點了那三人的穴道,英俊又讓她將這三人捆綁起來,扔在草叢中。
再次上路,阿弦坐在車轅處,看到手上沾著的血跡,煞是刺眼。
她試著抹去,卻無能為力,那血漬反而越抹越多,仿佛再化不開,要永遠留下痕跡一樣。
正焦躁之中,忽然聽英俊道:“你后悔殺了那人?”
阿弦轉頭,卻見英俊不知何時已經出來,正坐在車廂門口,半垂著眼皮,似看非看。
阿弦澀聲道:“我、我從未殺過人。”
英俊道:“凡事都有第一次。”
阿弦搖頭:“這樣的第一次,我不想要。”
英俊笑笑:“那么,在阿弦心中,殺人的是不是都不是好人?”
阿弦道:“不……當然不是。”
英俊道:“但你仍在為你手沾血腥而難過?”
阿弦低頭,看著手背上血漬狼藉:“阿叔……你、你教我武功,難道是早就知道我會……”
心念轉動,身上寒意滋生。
英俊并沒有立刻回答。
那毛驢兒仿佛不知正經歷了一場生死攸關,依然悠閑地緩步趕路。
玄影趴在阿弦腿邊兒,仿佛正傾聽兩人對話。
只聽英俊說道:“這些人專門在此劫道,被他們所害的,不知多少如你我般的老弱婦孺,他們殺人的時候,從不在乎是否手沾血腥,而那些被殺者,又往哪里去討回公道?今日你我從此過,便是他們的公道。”
阿弦忽然眼中酸澀:“阿叔,我明白,但是……”
英俊道:“你明白,但仍是不想讓自己雙手沾血?”
阿弦點點頭:“是。”
英俊道:“有這樣一句話,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若說之前你在桐縣的所作所為,是從獨善其身出發,那么就在你想去長安的那一刻,一切就已經不同了,你總要面對一些你以前想也想不到的情形,甚至……殺人。你必須要過這些關卡,必須不能軟弱。”
阿弦暗中揉了揉鼻子:“哦……我知道了。”
手上一暖,是英俊探手過來,將她的小手握住:“阿弦的心是天下最為赤純的,你只要堅持這一點就夠了。不管手上是否沾有鮮血,你只要堅持這一點。”
阿弦深深吸了口氣,苦笑:“阿叔,你好像在教壞我。”
英俊一笑:“我是在教你,至于是否是教壞,便留到以后驗證罷了。”
阿弦嘆氣,過了會兒:“阿叔說的這些,我不知道對不對,但有一句一定是不對的。”
“哦?”英俊微微詫異,“是哪一句?”
阿弦道:“你說那些強盜在此劫殺了不知多少似我們一樣的老弱婦孺,阿叔才不是老弱,更非婦孺。”
英俊唇角復又上揚:“是嗎?那我在阿弦心中是什么?”
阿弦想到方才那兩名賊人接連而死之態:“阿叔……阿叔真的很厲害,阿叔是怎么做到的?我一輩子也不會如阿叔一樣,有這樣出神入化的身手。”
以及那樣出神入化的當機立斷。
英俊道:“你要我教你那兩招嗎?那么……我豈不是更在教你壞了?”
阿弦一愣,至此才終于露出一絲莞爾之意。
英俊的手在她手背上拍了拍,他看不見她手上的血漬,因此他的手指上也沾了些許未干的鮮血。
那樣潔凈修長的手指,染了血,何其刺眼,阿弦拉起自個兒的衣擺,沾了點唾沫給他擦拭。
英俊任憑她所為,忽然道:“嗯,我卻也想起你有一句話說的不對來了。”
阿弦抬頭問道:“什么話?”
英俊道:“你為什么說值錢的都在車里?你那包袱里,不過幾百文罷了,敢情你是在騙那些強盜?”
“原來是這個,我才沒有騙他們。”
“何意?”
阿弦笑道:“我最值錢的就是阿叔啊。阿叔在車內,哪里有說錯了?”
英俊一怔,旋即哈哈笑了起來。
阿弦從未看過他笑得這樣痛快自在的模樣,因他一笑,就好像眼前的整個天地山水都也隨之明朗了,雖是嚴冬,卻仿佛嗅到春暖花開暖陽普照的氣息。
是夜,兩人歇息在洛州之外的吉祥客棧里,從桐縣到洛州,至此就仿佛距離長安只有一步之遙了。
陜西道的風土人情跟遼東自然大為不同,面食尤其出色,阿弦吃的十分順口,又因為天冷,便要多加些胡椒大蒜之類,英俊則正相反,幾乎只吃一碗光湯面,什么辛辣的調料都不要加。
阿弦笑道:“阿叔,你這樣如何能吃得下。伯伯之前……”
皺了皺眉,阿弦又低頭吃湯面。
英俊道:“朱伯怎么樣?他……是不是說我喜愛淡味?”
阿弦仍是埋著頭,低低地“嗯”了聲,又問:“你怎么知道?”
英俊道:“因為朱伯曾跟我說過,他還說……你最愛吃那辣炒的蜆子,幾乎無辣不歡,但這樣對你的身子不好,所以朱伯隔著十幾天才給你做一次,是不是?”
眼淚毫無預兆地掉進碗里,阿弦緊緊地咬著牙,不想讓自己難過。
英俊探手,將她正在拼命哆嗦的手握住:“阿弦,想念朱伯不是什么丟人的事,恰恰相反,對于逝去的人而言,只要你能記得,他便始終活著,始終都在,那也是你的心意,你不需要掩飾,更加不需要忌諱提到。”
阿弦終于忍不住,涕淚滂沱:“可是阿叔,我心里還是很難過。”
英俊道:“沒關系,想哭就哭出來好了,不會有人笑你。”
阿弦將臉埋在他的肩頭:“我想吃伯伯做的辣炒蜆子。”
英俊張了張口:“我答應過朱伯要好生照料你,本該替他做任何事,但朱伯的手藝天下無敵,如果我來的話……只怕注定要你要失望了。”
阿弦本極難受,但聽了英俊這一句,卻陡然破涕為笑:“誰讓阿叔下廚了?只怕你做的比我還差哩!”
英俊道:“是么?我看未必。”
阿弦轉頭瞪他:“除非你的眼睛好了……或許可以跟我一較高下。”
英俊笑道:“那好,我等著這一天如何?”
阿弦點頭:“好!一言為定!”
兩人吃了晚飯,洗漱完畢,正要安歇,忽地聽得外頭一陣鼓噪。
依稀聽有人說道:“聽說夾道山官道上死了六個人!還都是劫道的強盜,不知是被什么人下狠手殺了,呀,那個慘狀……”
阿弦一愣,忙從地上爬起來,搖醒英俊道:“阿叔?你聽他們說的,是不是我們遇見的那些人?可他們怎么說人都死了?”
像是要回答她的話,外頭又道:“這六個賊在本地作惡多端,手上不知捏了多少人命,仗著林深山高,連官府都奈何不得,早就該死了!現在可算得了報應,謝天謝地,老天爺顯靈了。”
另一個道:“什么老天爺顯靈,我看是山里的山神看不下去,才下手除掉了他們,聽說有一個人的頭顱都不見了,還有一個手臂上有被野獸啃噬過的痕跡,且開膛破肚,一定是山神派了座下神獸……出來懲奸除惡!”
阿弦聽得又是驚悚又是好笑,驚悚的是她跟英俊加起來才殺死三個強盜,其他三人明明好端端地,且并沒有什么“頭顱不見,開膛破肚”這些令人發指之舉;好笑的是,玄影留下的痕跡,卻被人誤認為是山神坐騎。
“阿叔,這件事有些蹊蹺,其他三個人怎么死了?”阿弦悄悄地問。
忽然英俊道:“阿弦噤聲。”
阿弦不知如何,英俊忽然一把抓住她,雙手用力,竟將阿弦從地上拽了上床,被子掀起將她蓋在下面。
這一系列動作突如其來,阿弦嚇了一跳,被蒙在被子里,鼓鼓涌涌地就要掙扎動彈,英俊舉手在她背上一按,似示意她不要亂動。
阿弦只得強自安靜,縮身靠在英俊的背上,不敢再動,心里實則納悶之極。
但阿弦還來不及多想,就聽得房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仿佛有無限寒氣,隨著門扇開啟而爭先恐后的涌了進來。
阿弦察覺英俊的脊背似乎也細微地直了幾分,自從認得英俊,他從來都是指揮若定,淡然自若,此刻卻又如何?
阿弦正胡思亂想中,便聽有個聲音散漫不羈地笑道:“你可讓我著實好找啊……我的天官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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