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船靠近港口時,我在心底生出一股強烈的愿望,我想再看一眼于勒,我的叔叔于勒。我想挨近他,對他說幾句安慰人心的話。
可是我已經看不見他了——沒有人再吃牡蠣,這個可憐的人只能回到艙底去了,那里只有污濁、冰冷的空氣,。
回來時我們改乘圣瑪麗號,免得再遇到上他。在澤西島上的一日,母親坐立不安,憂心如焚。
從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我父親的弟弟!
今后,你還會看到我有時會給流浪漢5法郎的銀幣,原因就是我剛剛說的一切。”
萊昂納爾說完這個故事的最后一句話,身邊是一片沉寂。
他抬眼望去,只見莫泊桑呆愣在那里,眼中只有震驚、不解、欽佩,以及許多難以形容的復雜神色交織在一起,嘴唇微微顫動,想要說什么,卻什么也說不出來。
艾麗絲和佩蒂早已經淚眼朦朧,抱在一起,如果不是害怕打擾萊昂納爾講故事的情緒,說不定已經泣不成聲了。
后面本來還有幾個排隊等著吃牡蠣的船客,此時也都立在原地,不僅沒有出聲催促他,反而小心翼翼地把煙都掐了。
一個女士更是投入身邊男伴的懷抱,無聲地抽泣著。
正所謂“男默女淚”,不過如此。
那位開牡蠣的老水手「于勒·達爾芒斯」——當然,十五分鐘前他還叫做安東尼·馬修——更是渾身顫抖,幾乎連手里的刀都握不住了。
他眼里閃爍著光芒,牙齒幾乎一直在打顫,過了好一會兒才開口:“先生,您是要給我5法郎的銀幣嗎?”
眾人:“……”
不過隨著沉默的氛圍被打破,大家也才活泛起來,擦眼淚的擦眼淚、點煙的點煙,莫泊桑正要從口袋里掏出5法郎拋給「于勒·達爾芒斯」,被萊昂納爾眼疾手快地拉走了。
失望的老水手不知道的是,幾個月后,他會逢人就說自己就叫「于勒·達爾芒斯」,家住勒阿弗爾,年輕時候不懂事,敗壞了哥哥的家產,被送去美洲……
而且他開的牡蠣每打將會賣到5法郎的天價,許多客人還會額外再給他5法郎銀幣的小費,他所在的圣米歇爾號也成為「勒阿弗爾—澤西島」航線上最熱門的一艘渡船,一票難求。
萊昂納爾幾人回到船艙,艾麗絲和佩蒂還沒有緩過勁兒來,莫泊桑卻已經陷入了一種既興奮、又沮喪的奇怪精神狀態當中。
他先是在船艙里來回踱步,又掏出煙想要點上一支——結果因為手抖得太厲害,幾次都沒有成功。
過了好一會兒,他才坐到萊昂納爾身邊,向他伸出一只手。
萊昂納爾有些懵,一時間竟然沒有反應過來,忽然間一片陰影襲來,緊接著他就被莫泊桑緊緊地擁抱住了,很快莫泊桑又抓著他的肩膀搖晃著:語氣帶著哭腔:
“杰作!杰作啊,萊昂!你是我見過的絕無僅有的天才!剛才你想這個故事用了多久?1分鐘?30秒?
還是那該死的繆斯女神在電光火石間就把靈感賜予你了?不,僅僅靈感還不夠——
它還有完美的結構、深刻的社會批判,甚至連溫暖的情感都不缺失。
還有那個‘我’——小若瑟夫。天哪!《老衛兵》里的‘我’,還有這個故事里的‘我’——
萊昂,你身體里真的住著這么一個孩子嗎?天啊,這是何等的靈性、這是何等的天賦……
我完了,我完了……”
一邊說著,一邊竟然流出了眼淚。
萊昂納爾沒有“反抗”,而是默默地看著莫泊桑在發泄自己的情緒。
這位未來的「世界短篇之王」,雖然個人生活放蕩不羈,但是他對于藝術的追求卻是毋庸置疑的。
他與他的老師福樓拜,寫出的作品都被稱為“最純凈、最精粹、最凝練”的法語文學代表作,可見他的付出。
但是莫泊桑現在已經快30歲了,除了發表了幾首惹官司的詩歌,還有一出沒人看的戲劇外,用“籍籍無名”來形容毫不為過。
在萊昂納爾出現之前,他并不著急。
無論老師福樓拜還是他自己,內心都確信“莫泊桑”這個名字總有一天會震驚整個法國文壇,甚至整個歐洲文壇。
所以他無論是在家鄉,還是在巴黎,都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
白天在海軍部當社畜,晚上出沒于沙龍和妓院,偶爾寫點“小東西”,但并不太在意能否發表。
但是現在不同了,萊昂納爾·索雷爾就像一顆彗星,正從遙遠的宇宙邊緣向著文學世界劃掠而來。
雖然現在它的光芒還不太璀璨,但是莫泊桑通過今天的事情,已經完全確認,這顆彗星必將會照亮整個夜空。
甚至有可能像雨果先生、左拉先生,或者他的老師居斯塔夫·福樓拜一樣,成為永懸天際的恒星。
而這個位置,在他心目當中,是留給自己的。
這怎能不讓他迷惘、痛苦、失落,甚至是絕望。
萊昂納爾拍拍他的肩膀,語氣異常的誠懇、友善:“居伊,不要沮喪。其實《我的叔叔于勒》這個故事,你也能寫得出來,而且會比我的更精彩。
你現在要做的,就是從眼下‘無所事事’的狀態里擺脫出來。生活中其實處處是故事——
一個憨厚的鄉下老農、一個開牡蠣的水手、一個肥胖的妓女、一個生活枯燥的記賬員、一個愛慕虛榮的女人、一個臉蛋漂亮的男人……
他們自己有什么樣的故事并不要緊,要緊的是我們想賦予他們一個什么故事。”
莫泊桑聞言像觸電了一般,猛地跳了起來:“你說的對,萊昂!不是他們身上有什么故事,而是我們想賦予他們一個什么故事……
你讓我清醒了!感謝你,萊昂!除了老師,從來沒有人對我有如此大的啟發!
哦,我還得和你說聲抱歉……”
萊昂納爾聽著有些納悶,感謝他不就完了,為什么還要道歉呢?
不過鑒于莫泊桑現在精神不太穩定,所以他也沒有多問。
這時候,圣米歇爾號渡輪的汽笛發出悠長、渾厚的長鳴——
澤西島,到了。:wbshuku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