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忌倒吸一口冷氣,他扭頭向岸上看去,這才看到岸上一條長長的火龍,正蜿蜒探向遠方。這時他才依稀看到,船上伸出一條條纖繩,那岸上的士兵正拉著纖繩,奮力向前行走著。
不遠處,一般小翼船快速地劃過,長槳劃水,嘩嘩作響。慶忌下意識地縮了縮身子。其實他現在大半個身子浸在水里,整個人貼著船舷,露在吃水線外的只有頭顱和大半個肩膀,在這夜昏黑的夜晚,即便有人特意往這里探看,也不可能看到他的。
“這艘船被越人擄去了,他們這是……這是溯流返回越國!如今已經到了什么地方了?”慶忌無法判斷,天上漸漸露出的暗白色,使他清楚地知道現在距傍晚那場血戰已經一夜時間了,天色很快就將大亮,待到天色放亮,他將無法在那些穿梭往來的小翼船面前隱藏身形。
“必須……必須盡快脫離,逃回去!”
生存的,壓倒的身體想要就此沉睡的本能,他努力地提醒著自己,保持著意識的清醒。如果就此再度睡去,那么他將永遠不會醒來,當人們再發現他時,只會看到一具泡的變形的尸體。
慶忌咬著牙根,等待著,忍耐著,積蓄著力量。前方到了一處狹窄的水道,這樣的大船因吃水較深,只能放慢速度,小心翼翼地駛過。機會來了,慶忌拔出魯削,使盡余力向岸邊劃去。
他的水姓本來極好,但是此時卻比龜還慢,甚至被微弱的水流沖得幾乎順流而下。好不容易劃到了岸邊,他一把抓住兩叢水草,連根系緊緊抓著的泥土一起抓在手中,再度暈厥過去。
這次昏迷的時間比較短暫,當他再度醒來,越人的船已經遠去了,沿岸隨行的士卒也早已離開,耳邊除了嘩嘩的水聲,只有蟲鳴聲,和蛙聲。天色已經露出淡淡的曙光,太陽馬上就要冒出第一縷光線了。
慶忌手腳并用,奮力爬上岸,踉蹌走出不遠,便雙腿發軟,軟趴趴的癱在草叢中,又喘息了半晌,他才單膝跪倒,咬著牙拔出插在腹中的短劍,將纏在身上的腰帶迅速緊緊裹住傷口,一層層纏起。
這一切作完,他已幾欲暈厥,將那柄勾踐的短劍插到腰帶上,他舉目四顧,四處雜草叢生,荒無人煙,幾條溪流蜿蜒著流入身后那條大河。慶忌在水中泡了一夜,現在卻感到一陣陣口渴,他便向前方那條溪流走去,想喝點水,然后找個地方休息一下,他相信他的人馬會沿河趕來尋找他的下落。
慶忌艱難地拖著兩條腿,剛剛走到河邊,一腳踏空,卟嗵一聲再度摔進河里,原來他腳下是個被洪水發作時水流沖擊掏成的水窩子,上邊長滿了水草,下邊卻是空的。溪水中正順水漂來一截朽木,慶忌重重地摔在這截朽木上,隨即便向水中滾落,他急忙抱住樹干,身子略一使力,翻到了上面,這一番劇烈的動作,痛得他喘不上氣來。當樹干卷入大河,在漩渦中打了幾個轉之后,他再度暈厥了過去。
天色大亮了,但凡能撈起的尸體一具具搬到岸上,堆積如山,里邊沒有慶忌的尸體。然而誰能保證,每一具尸體都能浮在水上,亦或被有順流漂走。如果找到了慶忌的尸體,會令三軍沮喪,但是沒有找到,卻讓每一個人焦灼不已。掩余公子與孫武對視了一眼,從對方眼中都看到了深深的憂慮和恐懼。
“孫將軍,借一步說話!”
公子掩余走向孫武,向他肅手做出了個請的姿勢,兩個心事重重的將領并肩走向一邊。失魂落魄的英淘扭頭看去,只見掩余和孫武站在一棵大樹下,一個說,一個聽,時而點頭,時而搖頭,也不知正在講些什么。
英淘轉過身,看看已經干干凈凈的河面,不甘心地道:“繼續給我搜,用網拖,把方圓十里的水面,全都給我撈一遍,我就不信,找不到大王的下落!”
他氣沖沖地跳到一艘船上,指揮士卒再度劃向水中。
“大王找到了,大王找到了!”岸上忽然傳出一陣歡呼,雖然聽不清他們在喊些什么,但是那歡呼聲所代表的意思,已經水面上陡勞地撈了半個時辰的英淘卻聽的一清二楚,他精神一振,立即顫聲道:“快,馬上靠岸,馬上靠岸!”
船未靠攏岸邊,迫不及待的英淘便一個箭步躍上岸去。
“閃開,都閃開,大王在哪?大王怎么樣了?”
英淘飛奔到人群中央,只見掩余、孫武、赤忠等幾員大將都站在那兒,卻不見慶忌身影,英淘愕然站住,失聲問道:“大王呢?”
孫武慢慢抬頭看向他,半晌才一字字道:“大王受傷落水,幸無生命之憂,現在急需療傷靜養。英淘將軍,你是大王愛將,請你……護侍大王車仗返回姑蘇大營,大王靜養期間,任何人不得闖入搔擾,否則……唯你是問。”
英淘一下子明白了過來,他看看孫武,再看看掩余、赤忠、任成杰……,被他盯著的人都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去。英淘嘶聲道:“我們就此放棄了,是不是?”
孫武走到他面前,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輕聲道:“英淘,大王的生死安危重要,大王的大業更不可放棄,我們會繼續找下去,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但是消息……”
英淘猛地揮開了他的手,漲紅著臉道:“一旦封鎖消息,我們就不能大張旗鼓的搜尋大王下落,如今這么多人手都找不到大王,只派幾個探馬斥候鬼鬼祟祟的,能找得到大王嗎?”
孫武怒道:“你冷靜些,如果大王失蹤的消息傳開,三軍必然大亂,軍中有多少人是因為大王才趕來效命的?如今吳國江山未定,大王生死未卜,消息一旦傳開,立時就是分崩離析的局面,夫差這個大王,就可以理直氣壯地向天下發號施令,那時即便找回大王又能如何?我會派人繼續追查大王下落,以追殺越人的名義,派出大隊人馬沿河上下搜索,但是大王失蹤的消息卻萬萬不能傳開。”
英淘忽然平靜了下來:“好,請相國分付末將一路人馬,由末將來探察大王下落。”
孫武默默凝視他半晌,終于點了點頭:“好!我護送‘大王’回營,追擊越人的任務,就交給你了。”
英淘重重一點頭,退后兩步,向掩余、孫武及眾將一抱拳,返身飛奔而去。
慶忌再次醒來的時候,感覺臉上、身上曬得熱烘烘的,若是平時一身濕衣曬得這么熱一定非常難受,這時卻覺得非常舒服。
他睜了睜眼,身子微微動了動,耳邊立刻傳來蒼蠅驚飛的嗡嗡聲。
眼前是一片茂盛的雜草,身下是半浸水中的淤泥,后背已被曬得熱烘烘的了,身下卻是涼涼的感覺。天已近午,而他卻不知被水流又沖到了什么地方。身后是河,但他無力扭頭望去,頭頂是天,四周是及膝高的野草,趴在那兒只能望見一角天空。人說龍困淺灘,慶忌現在是真的體會到了生死兩難的滋味。
他的眼神漸漸恢復了焦距,胸前是柔軟的黑色淤泥沖積的河灘,河水推著他的身子一動一動的,淺淺的一層水,不時漫過胸前那片泥灘,泥灘上有許多一指粗的洞穴,水漫過時,會有細密的泡泡冒出來。
慶忌吸了口氣,慢慢自腰間抽出那柄尺來長的利劍,攢了半天力氣,突地一劍刺下。松軟的淤泥難以阻擋利劍的插入,幾乎毫無阻礙的,那柄劍便一刺到底,喘息了片刻,慶忌拔出劍來,劍身上帶著一絲血痕。他用手一點點的挖著淤泥,最后從里邊挖出一條肥大的黃鱔,用水洗凈,忍著腥膳的味道生吃起來。膳血是滋補之物,但這么生吃味道實在不佳,慶忌卻顧不了那么多,他蓬頭垢面,形如野人,不管他曾是吳國大王也好、翩翩公子也罷,現在他只是個掙扎在死亡線上的傷重之人。
一連吃了三條大黃鱔,慶忌才有了點力氣,他向岸上爬了爬,整個身子都爬進了草叢中,趴在那兒歇著力氣。蒼蠅不厭其煩地又飛到他的身上,發上,他也懶得動一動,曾經力大無窮的他,現在必須珍惜每一分力氣,那是他保命的希望。
“瀾兮抃,草瀾予,昌木玄澤予,昌州州,湛州焉乎,秦胥胥,縵予乎,昭澶秦足俞,滲隨河湖……”一陣清脆悅耳的歌聲忽遠忽近地飄來,隱約有些耳熟,但是此時的慶忌腦子一片混沌,卻想不起來。他打起精神正想聽個清楚,那歌聲卻消失了。
“有女孩的歌聲……,附近應該沒有越人士兵。”慶忌想著,精神微微一振,他現在的模樣,必須得有人救他才成,否則難免要成為這沙灘上的一具腐尸,黃鱔成了他的腹中食,他則成為魚蝦蚊蠅的腹中食,同化塵土。
但他此時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想動也動不了啦。就在這時,一陣悉悉索索的腳步聲,眼前草叢中出現小腿,胯褲腿挽得高高的,一雙沾著泥巴的小腿肌膚卻是白凈細嫩。
慶忌眼見那雙小腿蹦蹦跳跳的就要從面前走過去,情急之下低呼一聲:“救命!”說著一把握住了那人的足踝。
“哇!有鬼!”一個小女孩的聲音驚叫起來,那雙小腿用力一蹦,便脫出了慶忌的掌握。
“救……”慶忌還沒說完,那雙小腿便劈頭蓋臉地向他踢來,慶忌雙手捂面,被那雙穿著草鞋的小腳丫在頭上肩上也不知踹了多少下,然后那人轉身便跑。
慶忌發急,急忙去扯她褲管,吃力地叫道:“我不是壞人。”
只聽“嗤啦”一聲,那女孩的褲子本已破爛不堪,這一扯一條肥大的褲管兒竟然被扯了下來,露出白白凈凈的一瓣小屁股和細細瘦瘦的一條小腿兒。
“啊!”那女孩發出一聲尖銳的驚叫,震得慶忌耳鼓發癢,然后那女孩便用一只小手捂著屁股蛋子“吧嗒吧嗒”地跑掉了。
慶忌吃力地抬起頭,臉頰上帶著一副清晰的草鞋印,自飽受摧殘的草莖間抬頭望去,只見一個垂髫少女,也就六七歲年紀,一跳一跳地穿行在小徑間,像頭受驚的小牝鹿一般……
慶忌再醒來時,是個清晨。有陽光透過低矮的破窗子,斜射在他的臉上,讓他一時睜不開眼來。耳邊傳來一陣陣蟬鳴蛙叫,慶忌生平第一次感到這蟬鳴,這蛙叫聲是如此的親切,如此的悅耳,比天籟還要動聽。
他忽然不想睜開眼睛,怕這一切只是幻覺。這初醒來時的恍惚狀態竟在他的心中有種甜蜜的幸福滋味,幸福得他想伸個懶腰,可身子甫一動彈,腰腹處一陣鉆心的疼痛便襲來,隨著意識的慢慢恢復,他這才省起昏迷前曾發生的事,一樁樁,一件件,心頭一陣警醒,他的意識一下子清醒過來,我這是在哪兒?他駭然地睜開了雙眼。
“啊……”一聲尖叫,卻發自兩個人的嗓子里。一個是男人的聲音,沙啞而低沉,一個卻是小女孩的聲音,甜糯而清脆。
慶忌一睜開眼,便對上了一雙小鹿般的大眼睛,離自己的雙眼只有三寸遠,不由得下意識地發出一聲驚呼,而那小女孩子卻是發覺慶忌似乎有清醒過來的跡象,便探過頭來查看個究竟,不想慶忌猛地睜開雙眼,這一嚇著實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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