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九章繡屏
只見兩名宮監左右一面高舉著一副一尺見方的畫軸而來,遠遠看去,大致可以確定是常見的宮廷版畫,其畫中物人物密致,點綴繁復,只需一眼即可知作畫之人的功底深厚。然,宮廷畫尋常,反是畫意可說是今次最符此情此景:畫以濃墨為底,四周布滿信徒,每位信徒皆手捧蓮花燈,虔誠的望著立于五彩祥云中的蓮臺之上的——燃燈佛祖。
贊嘆聲過,慧珠目光微轉收回,斂下眸中的疑惑。此畫雖是心思細巧,畫工亦不俗,但作為呈御之物,未免稍顯寒酸,有些草率為之。但既是如此,為何方才眾人贊嘆之聲會不絕于耳?
疑問剛生,就聽宮監在御階下唱和道:“劉貴人獻《往生》紋繡呈上御覽!”
紋繡?竟然是紋繡!
慧珠詫異連連,忍不住在鳳座上向前傾了傾身子,定睛朝一丈之外的紋繡看過去。
禛似乎也不勝贊嘆,龍顏一悅,道:“好一副《往生》繡品,呈上來,朕要細看。”說著,側首與慧珠交談道:“你素來對刺繡等物頗有心的,這副看著該是難得的佳品,正好予你收起。”幾句話間,兩名宮監已上了御階,雙膝跪在龍椅鳳座之下,雙手恭敬的捧舉繡品以供圣閱。
知禛是見她興趣索然,才如此吩咐,慧珠心下了然,自當不負其好意,遂打起了精神,一面凝目細看賞閱,一面口中曼聲輕呢道:“畫幅運用齊緙、構緙等技法緙織人物及其衣飾,并于某些細部以敷彩、敷金等繪畫手法補充刺繡的不足……”順著玳瑁嵌珠寶翠玉簪花指甲逐一劃過繡畫,繡法技藝一字不差的從慧珠口內娓娓道出,階下諸人看似聽得入神,待話語畢,或是真心或是假意,皆少不得對慧珠一番高捧。
一番華而不實的話,慧珠不過聽聽便罷,心下卻另有一事盤亙。于是,只等眾人奉承的話什一落,慧珠目光當下一轉,視線在嬪妃席次間緩緩流過,若有所思道:“通福繡線復雜,人、物極其密致,若無兩三月的光景,可是難以成卷。”
聽得這樣說,禛舉目順著慧珠的視線看去,思量片刻,也提出一問,從旁接口道:“一般圖畫多為描繪觀音身著珠寶瓔珞裝飾的天衣彩裙,立于五彩祥云中的蓮臺之上。你是如何想出一改燃燈佛的形象,又與觀音佛像相融。”
聞言,眾人紛紛側目而視,好奇這位劉貴人究竟是何人?半晌,才見一名隱在眾妃身后做宮妃妝扮的年輕女子,恍若置身事外的站起身,不由想道:看年紀至多不過十七八,卻如此沉得住氣,想來倒是個城府深的。
眸子飛快往殿中一瞥,劉氏強壓下心中緊張,冉冉起身,又對上位福了福身,垂下眼睛,掩去眼底莫名的光彩流動,語氣平緩道:“五、六月間,戰事兩地起,八旗將士必會有所犧牲。所以,當時婢妾就開始親手繡《往生》,以為往生的靈魂祈禱,至前日方繡好整幅,又恰好今日盛宴,便予出進獻。”
此一方話答過慧珠,劉氏微一停頓,十指剜進手心忍住欲看禛的念頭,繼續垂目回道:“蓮花是佛教圣花,蓮花燈最為指引戰場亡魂的明燈,可以純潔高雅洗盡血腥。而燃燈佛祖一出生身邊一切都光明如燈,最是能指引迷途的亡魂,且佛祖立于祥云飛天,是意為帶領眾亡魂登西方極樂。因此,婢妾才斗膽一改燃燈佛祖與觀音大師的坐姿形象。”
聽后,眾人恍然大悟,又在劉氏說話之際時不時矚目禛的臉色,這會兒心中計較自是定下,順時風向一變,贊美之詞似說不完般投向劉氏。
其余諸妃見狀,饒是她們早已不再侍寢,爭寵的心思是消了大半,卻也見不得劉氏一個從未侍過寢的新人出彩。這一下她們彼此一個眼神交匯,暗中拉幫在一塊,笑里藏刀的對劉氏一陣言語奚落。
坐在劉氏右手邊的烏雅氏向來是欺軟怕硬之輩,見劉氏這般委曲求全,直接轉頭對一邊的宮妃咬耳朵道:“常言道會叫的狗不咬人,這不會叫的‘狗’……嘖嘖,真是一鳴驚人喲。唉,你說難道學了那指甲蓋一點的東西,就能‘開巷’迎人,再來個烏鴉變鳳凰不成……”烏雅氏的聲音不大,卻拿捏的極準,剛好傳進劉氏的耳力,又讓旁人聽不見她說些什么,也就更加肆無忌憚的在一旁專撿了難聽的話說。
一襲不堪入耳的話絲毫不落的在耳際嗡鳴,劉氏垂著使人看不清臉色的面容上,青一道白一道互相交替,一雙匿在袖口下的纖白柔荑是緊了又松,松了又緊。后隱忍良久,終是雙拳一緊,眼看就要開口反唇相譏,卻忽感左手被人狠狠一掐,瞬時,吃痛的醒過神,復又低眉順眼的垂首默然無語。
安氏滿意一笑,抬起拿著絲絹纖白柔荑,半捂著嘴吟吟輕笑一陣,至察覺引起上位側目,這才移開唇間的素手拉過劉氏的手,一壁不留余地的用勁劃,一壁橫著眼刀子射上劉氏的面頰,尖酸刻薄道:“好一個心靈手巧的劉妹妹,平時足不出戶,也不予眾人來往,原來是自有鉆營啊。”
說著,捧過劉氏的手在跟前,邊用丹紅的指甲拂弄著,邊是眼光瀲滟的盯著劉氏手背上一道道滲著血絲的紅痕,愈發笑靨如花,道:“真真是一雙白玉人兒的手,姐姐可是自嘆弗如,好久妹妹才可……”
猶言未完,只聽一道蘊含嚴厲的女音喚了聲“安貴人”,道:“本宮記得你一手蘇繡,也是宮中數一數二之人,比起劉貴人也不遑多讓。如此,你又何必拉著劉貴人的手,一個勁的羨慕?”慧珠眼尖的看著劉氏手背上的痕跡,不由娥眉輕顰。
安氏一聽慧珠出言,立馬面做惶恐的放開劉氏的手,戰戰兢兢的起身回道:“承蒙娘娘厚愛,若是娘娘還看得上眼婢妾一手繡法,婢妾定當多做幾幅呈給娘娘。”見這番動靜,已引得眾人頻頻打眼看來,慧珠不欲再糾纏下去,徒引得眾人話柄,遂罷罷手,不咸不淡的應了幾句,便讓安氏坐下。
“哐啷——”安氏略顯慌張的欠身坐下,一個不察,拂袖一揮,順勢帶過案前的一碗罐煨山雞湯,霎時,罐碗碎地,湯水四濺。
“啊——”白煙正冒的湯水一瞬間灑向劉氏泛著血絲的手上,止不住地,劉氏仰起毫無血色的面龐,痛叫出聲。
“呀……我,不是……皇上,婢妾不知道……”安氏被眼前的情景驚了一跳,驚慌失措地跪下,口里不知所云的言語道。
美人泫然欲泣,芙蓉面上梨花帶雨,禛卻依然沉下面,陰冷的盯著階下嚶嚶哭泣的安氏,只覺極是晦氣,正想隨心意讓宮人架了出去,卻一想此地場合,只好生生咽了脫至嘴邊的話,另抬手道:“扶安貴人起來。”
待宮娥言而行,禛方從龍椅上起身,眼角余光瞥見一身狼籍站在席間的劉氏,面上又沉了幾分,至再見她手上的抹抹殷紅,還是沉吟允道:“朕要更衣,劉貴人你也隨朕一同下去更衣再來。”說著,稍傾下身子對慧珠道:“朕去過就回來。”
安氏行為處事一貫小心謹慎,今次夜宴場面不亞于除夕宮宴,按理說安氏不當如此慌里慌張才是?
心里正疑惑的想著事,突然見禛起身離席,又輕聲相告,慧珠忙丟開思緒,嫣然一笑道:“后偏殿里,臣妾除了備了衣裳,也吩咐下去準備了醒酒湯。皇上一會兒更過衣,別忘了飲醒酒湯。”禛輕“恩”了聲,轉過臉抬頭看了眼劉氏,隨即舉步便走。
劉氏只感那輕飄飄的一瞥,仿若一把鐵錘重重槌上心口,使她只能無知無覺的愣在原地,手情不自禁地按上胸口的空落,亦按上了心下起伏不定的雀躍。直至見到那抹明黃色頎長的身影消失在屏座后,才猛地醒悟過來,蒼白的臉頰“唰”地一下漲得通紅,又怕人發現她的異狀,忙暗中回首微微點頭示意,隨即就匆匆跟上禛的步伐離開大殿。
在場之人對此是早已習以為常,這個小小的插曲并未引起眾人過多的注意,亦未淡下席間的嬉笑,即使禛去而未在復返,殿內氣氛依然持升高。但,宴席終有盡時,至三更天將闌,已是曲盡人散,慧珠下了輦輿,腳不帶歇的一徑去了內堂,往屏風后邊走邊問道:“公公,皇上叫了太醫過來沒?他頭可是還疼?”
說話之間,人已及至床榻前,見小祿子沒有守著,這里也沒一名宮人守著,就要轉身喚宮人進來,卻不料剛回過半身,只察手腕一緊,不及反應過來,身子被人在后一扳,接著眼前一片黑影,隨之熟悉的龍涎香也彌漫四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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