養父難為

第二卷第七十一章夜話

齊攸是第一回在宮里過中秋節，不過卻聽那些公主們議論，說今年國主高興，中秋夜宴預備得比往年要豐盛得多。齊攸晚上再進園子的時候，已經見著四下里彩綢結棚，地燈低懸，說不盡的富貴奢靡。國主穆世風是風雅文士一般的人，好的是場面，園子里這一番五色迷亂的景象自是不必說的。

國主先是去家廟里祈福，之后還要接受朝臣們朝賀，聽他們念些個歌功頌德的華麗文章，之后才會到園子里來，園子里的人倒要先來到里頭等著接駕。這晚上園子里要開的是家宴，自然來的都是跟大齊王室沾親帶故的。上頭設著屏風的正位還空著，國主和太妃都尚未到，西邊以穆景風為首，跟著站著的是國主的兩個兒子，穆瑄和穆璃，再往下依著爵位高低站著十十幾個王室親貴；東邊以大妃為首，后頭跟著王室的嬪妃們，再下首就是十幾個公主郡主，也不管別人，正嘰嘰咕咕地說笑個不停。

齊攸覺得自己大約是該站在公主郡主們的下邊的，可是又不確定自己到底該站在哪個位置。在人群里一頓亂竄，遭了幾陣白眼，連靜雪也被丟了，她索性借著去如廁的由頭到外頭溜達溜達。玩夠了走回來的時候，方位就走錯了，因宮中內侍太監本就比宮女多，且站著的時候不分東西，兩頭皆有，結果齊攸就走到了男子的那隊里。

瞅見穆景風的時候才發覺自己走錯了，不敢從前面正位繞過去，只好順著人群往下首走，但見頭上明月高懸，月朗星稀，風涼氣爽，可是她埋頭走在人群里卻憋悶異常，一會兒功夫，齊攸就沒了耐性。納悶這里為什么就沒有奴才指引她該在的位置呢？現在就好像人人都是知道位置，所以不需要人來指引，只有她這個下里巴人不知道，也沒人肯屈尊降貴地告訴她，她也懶得開口問。

再磨蹭一會兒，齊攸心中忽然一惱，就覺得自己大好的一個人，做什么要跟這群傻帽一起，像兩溜石頭獅子似的杵在這里，等著那個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來的國主。小爺還真不想伺候了！齊攸心念一動就往外溜，稍微分神想了一下，待會要是澹臺錦發覺自己又不見了會不會扎毛？可是跟著就想起來，澹臺錦必然是要伴在國主左右不得閑的，園子里那么多人，他哪那么容易發現自己不在。

齊攸隨手從一個五歲小侯爺的桌子上拿了塊月餅，邊走邊吃，一面還盤算著到底去哪里玩樂好一些。想想這個時候，宮里的人都在園子里等著跟國主一起賞月，就連一向說自己身體不好的澹臺妃也去了，這宮里一下子就靜得有些陰森森的，齊攸雖然膽大，可還是有幾分害怕。胡亂走了一會兒，忽然想起蘇子卿來，這會子怕是只有她閑著了。可是想起下午下的那盤棋，齊攸又有點不舒服，心里覺得自己其實是怕蘇子卿的，雖然也不曾有什么成形的緣故。

這時候身后園子的方向忽然蕭管齊發，像是國主已經駕臨，齊攸知道自己再想回去也難了，就這么硬著頭皮往世子書房的院子里走去。好在一路上月色皎潔，且宮燈明亮，齊攸一路走過去并不覺得害怕。

書庫的院子還跟白日時一樣靜悄悄的大約是大節下的，這里的宮人們也都偷滑兒自便去了。齊攸邁進了院子，周圍安靜，她也不知不覺地放輕了腳步聲，慢慢向蘇子卿的房門走去。

才走到窗根底下，忽然聽見里面一個女子幽幽一聲嘆息，“阿錦，做什么又來這里見我？不是說過，再不見的么？”

說話的人正是蘇子卿，外頭的齊攸卻呆呆的愣住了，那一聲“阿錦”，叫得真是滿腹柔腸，仿佛多少千回百轉的心腸都含在那一聲“阿錦”里。

齊攸不大相信，其實寧愿相信蘇子卿是讀書讀癡了——這個時候，那個人高馬大威風凜凜的“阿錦”應該正跟在國主身邊。

可是跟著她就聽見那個再熟悉不過的聲音，溫和地說道，“如斯美景，跟他們濫飲無度，倒辜負了……”

澹臺錦的聲音漸漸低下去，齊攸一動不敢動，靜靜地等著澹臺錦下頭的話，隔了好久，才聽到澹臺錦繼續說了下去，“不能做涸轍之鮒，相濡以沫，又不能相忘于江湖。恍惚間擦肩而過了，才知道已成陌路……”那聲音越發柔和，帶著一絲淡淡的惆悵，聽得齊攸一陣心悸。

從來也想不出，澹臺錦竟會用這樣的聲音，說這樣的話。

蘇子卿又輕輕地笑了，卻更像是一聲嘆息，“將軍是何等樣的人，何必說這樣的話呢？我這里有酒，雖不是青梅酒，卻可以喝一杯。只是喝過之后，將軍就該去了，這里不是將軍待得的地方。將軍是要馳騁天下的英雄，恐怕我……不能相送了。”

“子卿。”澹臺錦輕喚了一聲，聲音里竟滿是痛苦，齊攸的心口跟著疼痛起來，疼得她不覺皺起了眉頭。

“阿錦，你該娶親了。”蘇子卿忽然說道。

沒有聽見澹臺錦回答，齊攸相信他是搖了搖頭。她想到了，澹臺錦不肯娶親，她應該是高興的，可是這會子她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心口里倒像是墮進了烏云遮頂，云霧彌漫不見天日的混沌世界。

“你真的想過娶我嗎？”蘇子卿一句話出口，齊攸的臉也熱了，她總覺得蘇子卿不該是說出這種俗世話的人。

澹臺錦沒有立即回答，隔了一會兒，他說道，“那時候年少，想著最好的將來，也不過就是做個都尉，再請爹爹為我向蘇家的女兒提親。就算是到了現在，我想一想，若是這個夢能實現，我也是心滿意足的。”

蘇子卿忽然笑了起來，像是聽到了好笑的笑話，“阿錦，我們幾乎一樣大。這個年紀對于一個大將軍來說，實在是太年輕了，可是對于一個女人來說，已經過了她最好的時候。你能來陪我喝酒，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你還說想要娶我，莫不是在說笑么？”

說著又笑，齊攸也不知怎的開始覺得胃里不舒服。

果然澹臺錦的聲音是嚴肅的，“子卿該知道我，是從來不說笑話的。”

蘇子卿的笑聲停了下來，“你養的那個小女孩，不是極好的嗎？容貌也是好的，雖然不是頂頂美的女子，可是卻也是極難的。何況那股天不怕地不怕的勁頭里帶著天生的機警敏達，就跟你幾乎一模一樣。你……不喜歡她么？”

齊攸愣了一下，跟著心就快要跳到了嗓子眼，蘇子卿在說什么？澹臺錦也可以喜歡她？那她也可以喜歡澹臺錦？就像蘇子卿對澹臺錦，澹臺錦對蘇子卿的那種喜歡？

“你說齊攸？”澹臺錦的聲音聽起來似乎吃了一驚，跟著又笑了一下，言語里幾分寵溺，“嗯，齊攸很像我，她跟我大約是同樣的人。可惜她是個女孩子，她若是男子就好了。”

齊攸的心口徹底冰冷了下來，前些天一直都感覺得到的絕望又一次抓住了她的心，只不過這一次她終于知道自己為了什么而絕望了。她曾經一萬次惋惜自己不是男子，可是到了連澹臺錦都說她“若是個男子就好了”的時候，她卻難過的抬不起頭來。

“子卿，這里的書不是讀不完的，等到你讀盡了這些書的時候，你愿不愿意……”澹臺錦又說，可是齊攸已經不再害怕聽下去了。

蘇子卿的聲音猶豫了，“阿錦……”

齊攸靜靜地站在院子里，等著結果。她知道，所有的猶豫都會改變結果，所有猶豫的人都能被打動。如果澹臺錦真的跟自己是同一類的人，他一定也深諳這點。

“我向國主請一個掌管書庫的女吏，他未必會駁回。”澹臺錦低聲說道。

“可是，”蘇子卿猶豫地笑了一下，“我可沒有做將軍夫人的身份。”

“那我便不會有正妻。”澹臺錦說，他的聲音竟然染上了一絲急切，那是齊攸從未見過的，她的手腳變得冰涼。澹臺錦又接著說了下去，“我從不食言。何況你又是何等樣的人，如何會在乎那些虛名分？”

“我……”蘇子卿沒有說下去，可是齊攸卻聽見她笑了，接著又聽見澹臺錦緊張不安卻又興奮不己的聲音，說的什么她卻沒聽清。

齊攸偷偷地退了出去，她不知道蘇子卿為什么前次對澹臺錦冷若冰霜，仿佛皈依佛門一樣地將自己的身心都禁錮在這書庫中，可是這次卻又答應了他的求婚。不過蘇子卿是怎么想的，對齊攸來說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澹臺錦向她求婚了，而她默許了。

齊攸徑直出了宮，馬車將她帶到了繁華熙攘的街市上，中秋節的街市吵鬧不堪，齊攸靜靜地坐在馬車上，心中卻有一種沖動，想要一直駛出城門去。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