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二章失勢(上)
曹頌已經交了差事到家,曹颙也從會豐堂宴飲回來。
因中秋后,天氣轉冷,兆佳氏犯了頭疼病,所以靜惠這邊,一直是初瑜帶著人照看。從頭晌開始陣痛,折騰到晚上子初二刻(晚上十一點半),靜惠終于平安誕喜愛一女。
曹頌初為人父,喜不勝收。兆佳氏這邊,心里還是盼著長房長孫的,但是旗人家,姑娘也尊貴,也是笑著叫人看賞。
曹颙同初瑜回府時,已經是子正時分(晚上十二點)。
雖臉上難掩疲憊,但是初瑜仍為靜惠母女平安高興,道:“算日子,早了半月,六斤重,看著結結實實的。”
“順產就好。熬到半夜,小二已經唬得不行了。要是弟妹再拖上個把個時辰,就怕小二那邊也熬不住。”曹颙說道。
蘭院這邊,燈火還亮著。
夫妻兩個見了,曉得李氏還等著,就到這邊來。
聽說順產生了個丫頭,李氏直念“阿彌陀佛”。
夜深了,初瑜又在東府忙了一日,李氏問了兩句,便催兒子、媳婦回去休息……
因曹家東府這位長孫女出生在八月十八,正是錢塘潮之日,所以曹頌就給女兒起了乳名弄潮。兆佳氏雖嫌咬口,但是見兒子歡喜,不愿掃其興致,就沒有多嘴。
天氣越來越冷了,但是京城習俗,不到十月是不燒炕的。
家里孩子多,受不得凍,初瑜就就叫人預備了火盆,早晚冷的時候,各處就都點火取暖。
曹颙現下,愿意逛海子邊了。
有時候衙門里差事完得早,出來沒有什么事兒,曹颙就從海子邊繞一圈,才回家。
雖說他進京多年,但是精神始終繃得緊緊的,難得這般有閑情逸致。
京城如今,風起云涌。
奪嫡風波未息,只因圣駕不在京城,多方避諱,所以才顯得太平些。等到圣駕回京,還不曉得會鬧出什么動靜。到時候,想要清閑,怕也不能。
曹颙正是曉得這個,才讓自己悠哉兩日。他只是隨心度日,卻是讓人摸不著頭腦。
十四阿哥日益得意,慢慢收攏“八爺黨”,已經有脫穎而出之勢。不過,他心里也曉得,想要成大業,沒有銀子不成。九阿哥那邊,卻是八阿哥的死忠,對他始終不陰不陽。
他雖不喜歡曹颙,但是能指望的,除了曹颙,還有誰呢?
平郡王府,校場內。
十四阿哥手中執弓,看著五十步外的靶子,轉過頭,笑著對訥爾蘇道:“既是來了興致,咱們好好比比,總要出些彩頭才好。”
訥爾蘇笑道:“十四叔既有興致,侄兒自打奉陪。才得了個玉爪海冬青,要是十四叔贏了侄兒,侄兒就孝敬給十四叔。”
十四阿哥聞言,心下一動,揚了揚眉,道:“海冬青雖好,也不過是個玩意兒,爺還真不稀罕。要是爺贏了,你就應允爺一件事兒,如何?”
這幾年,見著十四阿哥風生水起,訥爾蘇不無心動。但是有曹颙告誡在先,又有大阿哥、八阿哥、十三阿哥諸位阿哥前車之鑒,使得他也警醒不少。
見十四阿哥如此說,他心中已經有了提防,陪笑道:“十四叔,誰不曉得您是百步穿楊的本事,侄兒哪有能耐同十四叔比?但犯罪侄兒能做到的,自是聽十四叔吩咐;要是侄兒能力不及之處,也請十四叔體諒侄兒。”
十四阿哥聽他說得圓滑,冷哼一聲,手中的箭支已經射了出去。正中紅心,只見箭翎在顫抖。
十四阿哥隨后將手中的弓箭撂在一邊,看著訥爾蘇,道:“早年在宮里時,瞧著你也是個有血性的,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又跟那些老頭子似的,開始會推太極。”說到這里,上下打量訥爾蘇兩眼,道:“怎么,鐵帽子王爺當的,連弓箭都拿不起了?沒等同爺比試,就輸了士氣?咱們愛新覺羅家的爺們,可沒有死在女人肚皮上的。”
這話說得刻薄,訥爾蘇滿臉通紅,道:“不是膽怯,而是侄兒有自知自明。說起騎射功夫,宗室里誰又能超過十四叔去?”
這馬屁卻是拍到點子上,十四阿哥臉色兒這才好些。
他拍了拍訥爾蘇的肩膀,道:“我能靠的,還有誰?往后,少不得還有求你之時,到時候你給爺幾分面子,爺就要謝你了。”說話間,瞧著訥爾蘇的反應。
訥爾蘇也是人精子,沒有半分猶疑,笑著應道:“能為十四叔效勞,侄兒歡喜還來不及。”
十四阿哥見他沒有推脫之意,心情大好。
今兒還有其他事兒,不過是路過平郡王府,想著拉拉交情罷了。所以十四阿哥沒有久留,說了兩句,就先回去了。
訥爾蘇親自送到大門外,侍衛將十四阿哥的座騎牽來。十四阿哥卻沒有立時接韁繩,而是橫著眼,笑瞇瞇地看著訥爾蘇。
訥爾蘇心里已經添了惱意,但是面上仍帶笑,趨前兩步,從侍衛手中接過韁繩,服侍著十四阿哥上了馬。
十四阿哥帶著侍衛遠去,訥爾蘇在門外恭立,神色不變。
直到回了內宅,訥爾蘇才露出怒意,恨恨地拍了一下桌子。
曹佳氏見丈夫回內宅,原還想問三子“抓周宴”之事。見他神色不對,將要問的話咽下,服侍他換了衣裳,又上了一盞暖茶。
見妻子這般溫柔體貼,訥爾蘇的心氣才消些,神色稍緩。
十四阿哥來訪之事,曹佳氏在內院已經得了消息。心里大概有數,曉得或許有什么不如丈夫意的地方。
但是她乖覺,訥爾蘇不說,也不主動開口相問。
還是訥爾蘇這邊,平素什么都當妻子說的,今兒便也沒瞞她,將十四阿哥方才那番做作講述一遍。
曹佳氏聽了前頭,還沒什么,聽到后頭,不由橫眉豎目,道:“十四阿哥憑什么拿大?按照輩分,喚他一聲十四叔不假;但是爺的身份爵位在這里擺著,就是八阿哥在時,還不是對爺客客氣氣的。”
見妻子著惱,訥爾蘇反而看開了,喝了兩口茶,道:“如今京城有些詭異,海淀休養那位徹底遭皇上厭棄,儲位無望,往十四阿哥身邊湊合的人不少。他雖得意,怕是心里也沒底,要不然也不會鬧這一出。想聽我表忠心,還想著要收服我。”
曹佳氏把著茶壺,給丈夫斟了半盞茶,道:“這自古拉攏人,有使利的,有使名的。像爺這樣的身份,名利都不圖的,十四阿哥要是聰明,就該說些軟話,才好拉交情。哪有這樣的,上門來充大爺?這也太不會來事兒了。”
訥爾蘇心里對十四阿哥亦是腹誹不已,只是到底是男人,不愿意啰嗦。聽妻子這番話,正跟自己心里想得一樣,微微一笑,心境已是不同。
雖說皇子阿哥,是天家血脈,身份尊貴,狂傲些也情有可原。但是成大事者,定有不俗之處。
除了排行靠后,不如前面的阿哥們有實力外,一個“驕”字,也使得十四阿哥落了下乘。
想到這里,訥爾蘇身子一歪,躺在床上,看著妻子,嘆了口氣,道:“爺是不是老了?”
曹佳氏聞言,不禁莞爾,道:“瞧爺說的,爺還不到而立之年,哪里就老了?”
“要是早兩年,不用十四阿哥拉攏我,怕我自己個兒就要動心思。現下,卻是懶得參合,愿意做看戲的。冷眼旁觀,瞧著他們粉墨登場,倒是別有一番滋味兒。”訥爾蘇回道。
“這是爺豁達……”曹佳氏道:“翻手云覆手雨,這天下是皇上的,陰也好,晴也好,都有要由皇上說了算。旁人再蹦蹬,就同爺說的,也不過是粉墨登場,一出丑戲……”
方家胡同,簡王府外宅。
楊子墨看著炕桌上的如意匣,不由皺眉。這是幾日前他送韓江氏的,今兒韓江氏使人送回來,其中用意,不言而明。
“哎!”想著韓江氏大好青春,就這樣度過,楊子墨重重地嘆了口氣。這時,就聽門外有人道:“這是怎么了?唉聲嘆氣的?”
是雅爾江阿回來了。
楊子墨沒有起身,瞅了眼那匣子道:“還能為什么?請曹颙過來飲酒之事,爺不用安排了。那個傻丫頭,是個不開竅的。想要個外甥,怕是難了。”
雅爾江阿心里,對于借種生子這事兒,本來就覺得有些不妥當。只是見楊子墨張羅的歡實,不愿掃他的興致。
現下,見他這般看重韓江氏,雅爾江阿心里有些不得勁,挑了挑嘴角,道:“爺上次見韓江氏,三貞九烈的模樣,不像是有其他心腸的。倒是子墨,比韓江氏再在意孩子,是何緣故?”
楊子墨自幼在王府戲班長大,慣會看人臉色的,見雅爾江阿這般說,怕他心里存了芥蒂,笑道:“還能為什么?妹妹的容貌,在女子里也是出挑的,生出個粉雕玉琢的娃娃來,往后也能跟七格格一塊兒玩,多熱鬧。”
聽了楊子墨這番話,看著楊子墨的丹鳳眼,雅爾江阿想起他少年時的模樣……
紫禁城,內務府本堂衙門。
曹颙坐在書案后,看著朝廷邸報。各關監督,到了一年限滿更替之時。戶部已經上了折子,任滿監督因錢糧虧空、提請展限者甚多,往后捏稱虧空提請的,請按溺職例革職。康熙已經披了折子,從戶部所題,明發天下。
然而,折子是折子,限定是限定,蘇州李煦今年仍是繼續任兩淮鹽政,題請展限的原因,是“織造庫銀虧空”。
作為康熙向來優待的老臣,李煦身上還兼著戶部侍郎的銜兒。如今,又是油水最豐的兩淮鹽政。落在外頭人眼中,李家同曹家一樣,仍是屹然不倒。
曹颙看到這個消息,卻只有苦笑的份。
他去過李家兩遭,見識過李家的排場,日子過得甚至奢靡,銀子花得跟流水似的。
因曹寅在江南有才名,同當世名流都有往來;李煦那邊,亦不甘落后,待人極其“豪爽”。誰要是遇到難處,到李家走一遭,好生拜一拜,就能解決。
李煦的外號“李佛”,就是因此而來。若不使銀子堆著,李煦哪里還能“豪爽”起來?
兩淮鹽政的油水越大,怕是李家的窟窿越大。拆了東墻補西墻,等到朝廷這邊想起來發作,李家就更沒有翻身的機會。
曹颙闔上邸報,凝神苦思。
外人看來,曹、李、孫三家連絡有親,一榮俱榮,一辱俱辱,這也是大問題。父親的回信中,對李鼐上次來京所提之事并未做回復。到底如何想,曹颙還不得知。
今年是康熙五十五年了,到雍正朝為止,曹颙最大的危機,就是十四阿哥領兵西征。既不能同他扯上關系,引得四阿哥忌憚;還不能觸其鋒芒,埋下禍根。
“還是以靜制動,要是十四阿哥逼迫,要不要先下手為強?”曹颙想到此處,用食指敲了敲桌子,思量道。
康熙上了年紀,如今疑心病越發嚴重。交給十四阿哥領兵,未必是因相信兒子有什么帥才,怕是不放心將十幾萬大軍交付到旁人手里。
要是十四阿哥不領兵,會如何?
這真是一個富有挑戰的設想,曹颙拍了拍腦門,有些膽怯。萬一歷史便道了,他就要兩眼一抹黑,能應付得來么?
屋子里幽暗下來,曹颙掏出懷表,瞅了一眼,時間過得真快,不知不覺,已經是申正二刻(下午四點半)。
這時,就見一個屬官進來稟道:“大人,董總管來了。”
“哦?”曹颙原當董殿邦是豁達之人,但是也曉得身在仕途,有幾個能真能勢金錢利祿為糞土的。對他的籌劃,理解是理解,但是人心向背,誰愿意自己被算計利用?
曹颙嘴了道“請”,站起身來。董殿邦已經進來,想來是一路疾行,額頭已經是滲出汗來。
“曹大人,八阿哥病了。八福晉使人進宮里請旨,延請太醫過去診治。方才德妃娘娘傳下口諭,命內務府這邊請示了宗人府,再做定奪。”董殿邦心下著急,少了寒暄,開門見山道。
雖說八阿哥如今處境尷尬,但是畢竟是皇子之身,容不得什么閃失。正如十七阿哥,平素并不聞達朝野,前兩個月的一場大病,也使得太醫院那邊兩位醫官掉了頂戴,內務府這邊亦是受到申斥。
有前車之鑒,董殿邦自然不敢輕忽。
曹颙倒是有些糊涂,既是讓請示宗人府,那就去尋宗令簡親王雅爾江阿才是,急沖沖地尋他做什么?
“簡王爺沒有在內務府,王府那邊也有宗人府官員過去請示了,也沒有……”說到這里,董殿邦遲疑了一下,道:“其他地方,屬官們也不敢去叨擾……”
這說的是雅爾江阿的外宅了,像九阿哥那樣的身份,自然敢登堂入室、無所顧忌。換了其他人,誰不得掂量掂量。
“大人,這可如何是好?八福晉使來的人還在太醫院候著,如今天黑的早,要是再耽擱下去,就要關城門了。”董殿邦帶著幾分憂心道。
雖同八阿哥疏離,但是一碼歸一碼,曹颙站起身來,道:“既是如此,那就勞煩董大人同本官走一遭,到各處去尋尋簡王爺吧。”
董殿邦就是為了這個,才能尋曹颙的。九阿哥與曹颙的過節,京城誰不曉得?關于內務府招投標使得九阿哥損失眼中之事,董殿邦最是知根知底的。
八阿哥同九阿哥是一伙的,董殿邦原還擔心曹颙記仇,隨口推托。
見他應了,自是歡喜。
兩人從內務府衙門出來,曹颙吩咐趙同先快馬往方家胡同那邊去探問請安,自己同董殿邦這邊,也是騎了馬,往那邊過去。
雅爾江阿這邊,早就使人擺了席,同楊子墨兩個吃酒。
酒桌之上,雅爾江阿勸酒殷勤;楊子墨這邊,怕他出干醋,也是小意逢迎。
楊子墨雖戲子出身,但是早先風頭正勁時,也是雅爾江阿禁臠,并不出去應酬,也沒什么酒量。
兩壺酒下去,他已經醉得人事不醒,趴在桌子上。
雅爾江阿看著他的模樣,端起杯中酒,一飲而盡。他剛想開口喚人,就聽廊下有人稟告,道是和碩額駙曹颙使人來請安,說有公務要請示,同內務府總管董殿邦一道往這邊來。
曹颙并不是信口開河之人,雅爾江阿聞言,起身喚了一個婆子,低聲吩咐了幾句,又看了楊子墨一眼,才出了屋子,往前院去了。
出來一見風,雅爾江阿也有些頭沉沉的。到了去前院客廳,還沒有叫人細問,管事就進來稟告:“王爺,和碩額駙曹颙同內務府總管董殿邦來了,已經在門外下馬。”
雅爾江阿點點頭,道:“叫他們進來。”
少一時,曹颙與董殿邦跟著管事,進了客廳。
見雅爾江阿做在堂上,兩人忙打千見禮。雅爾江阿身子發虛,頭有些疼,擺了擺手,道:“起吧,什么了不得的公務,巴巴地追到這里來?”
曹颙起身,將八阿哥患病之事、八福晉奏請醫治之事,三言兩語簡單說了。
雅爾江阿聞言,不由冷笑,道:“什么時候,皇子府傳個太醫,還得宗人府做主了?”
德妃此舉,面上看著是慎重,實際上不過是干系推到宗人府這邊罷了。
雅爾江阿想到此處,自然火大,瞅著曹颙與董殿邦,也沒有好心氣,道:“勞煩兩位總管,回稟德妃娘娘,就說干系重大,本王也做不得主。延請太醫之事,還是請娘娘做主……”
就這樣,白跑一趟。
回到宮里,已經是黃昏時分,董殿邦低聲道:“大人,就是請示了娘娘,也到了關城門的時候了……”
曹颙心里,也是愕然。
這就是所謂“失勢”么?縱然是皇子阿哥,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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