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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湯山,曹家別園。
曹寅夫婦所在之處,是園子的正中,是座兩進的院子。前面有廳五間,廳西三間涼房,廳東則是連著游廊,連著園子東南角的一處亭子。
后面正堂五間,是曹寅夫婦的起居之處。堂西有抱廈三間,是當值丫鬟、婆子歇宿之用;堂東抱廈三間,則是空著,沒有住人。
帶著孩子們轉了一圈暖房,曹颙同初瑜兩個就帶著眾人回到這邊院子。
因今兒是來湯泉莊子的第一日,李氏的意思,是要大家伙吃個團圓飯。等到明日,在各院吃各院的。
李氏帶著女眷在西屋,曹寅父子帶著幾個男孩在東屋吃席。
今日的晚飯卻是豐盛,琳瑯.滿目,看得幾個小家伙都不眨眼。曹寅見滿滿地擺了一桌子,原還想板起臉來,同兒子說說“節儉”;待看到碗盤里別有洞天時,他還是合上嘴巴。
八道壓桌小菜,麻油干馬齒莧菜、.腌雜菜、腌鬼子姜、拌蘇子葉、虎皮凍兒、炸小魚兒、紅油肚絲、白水羊蹄。
八道碟菜,焦溜丸子、素烹茄丁、.燜燒蒜苗、肉丁青豆、炒血豆腐、爆炒羊肉、醬燒斑鳩、紅燜帶魚,野雞脖子炒肉絲。
四個碗菜,燉泥鰍、羊肉汆丸子、山珍燴野雞、干豆角.燉排骨蘿卜。兩個鍋子,一個酸菜白肉,一個羊蝎子。
曹颙看了,卻是微微一愣,有些怔住。不說別的,就是.腌雜菜與腌鬼子姜兩道小菜,是他上輩子常見的。小時候,家中老母腌制的醬菜中,就有這兩種。
熱菜還好,幾個小家伙多是也認的,小菜中卻是.都瞅著眼生了。
雖說有食不言、.寢不語的規矩,但是天佑看了看眼睛的菜,又看了看碗中的飯,忍不住低聲對曹寅問道:“祖父,這飯有栗子味兒……”
曹寅看了看碗中的飯,微紅色,確實香氣撲鼻。
曹颙在旁,道:“父親,這是栗子飯,生栗子碾碎同小米一起煮的。兒子前幾年來莊子時曾吃過一遭,甚是美味。”
滿屋子菜香,幾個小家伙,齊刷刷地在望向曹寅。
見曹寅動筷子,其他人才拿起筷子,開始吃飯……
或許是新奇,或許是下晌在菜棚子玩累了,幾個小家伙筷子飛快,吃得甚是香甜……
遇到不認識的菜肴,他們就撂下筷子,小聲發問,待曉得名字后,亦是滿心好奇,想知道暖房里有沒有。
曹寅見幾個小家伙越來越鬧,原想“咳”一句,讓他們安靜安靜。不過,見曹寅一會解說這個,一會兒回答那個,父子眾人其樂融融的模樣,曹寅露出淡笑,沒有說話……
西屋,女眷這邊。
李氏、初瑜婆媳,都是宅門里長大,對于這些山野村食,也多是初次相見。田氏與憐秋姊妹早年在外頭生活過,多是認識的。
遇到她們婆媳相問之處,少不得田氏等人也一一解說。七娘與妞妞也在坐,妞妞聽得津津有味,七娘則是在田氏與憐秋姊妹不認識的,做了補充。
紫晶原在下首侍立,為眾人布菜。
李氏叫她坐,她連道“不敢”,仍是站著侍候。李氏實是沒法子,就命她下去自用。
現下,看這些吃食,預備得甚是有心,味道也極為可口,葷素相宜,有兩道是李氏、曹寅平素喜歡吃的。
李氏忍不住對初瑜夸道:“紫晶真是不錯。不管她打理什么,都能讓人省心。到底是老太太調教出來的,既能干又貼心。”
初瑜點點頭,道:“是啊,太太。除了老爺太太,這么疼額駙與媳婦的就只有紫晶姑娘了。”
這話里對紫晶的推崇不是一二,已是將之當成長輩般,李氏心里雖曉得紫晶人好,但仍忍不住有些吃味。
就算再能干忠心,也不能就拘在府里當老姑娘。
既是老太君臨死前,將這個丫頭給了曹颙。那看在老太君面上,曹颙也得給紫晶好生安置才是。
紫晶看著雖年輕,但是算算歲數,也是三十來歲的人。
現下想說親,尋個鰥夫做續弦,也不是難事。畢竟紫晶長得體面,為人行事又可親,曹家再給置辦一份嫁妝,也能風風光光地出門子、做奶奶。
想到這里,李氏不由生出做媒的心思。
只是飯桌上,有七娘與妞妞兩個孩子在,不合適說這個,所以她就低下頭,喝了兩口湯,心里已經開始琢磨,待會兒得空,好好與媳婦商量商量……
此刻,紫晶并沒有回屋子,而是被人請到前院。
“姑娘,今年那四頃地的租子,租子攏共收了一百八十三石糧食。雖說咱們這邊是井地,但是天旱得厲害,收成不如往年,只有七成成色,所以比往年的少些。已經尊姑娘的吩咐,舍了一百二十石。剛好城北有幾家處寺院準備臘八開始施粥,就每處舍了三十石。還剩下的六十三石,是繼續往寺廟舍,還是留在倉中,還要請姑娘拿個主意。”何茂財道。
紫晶早已絕了婚嫁之心,所以很少在銀錢上留心。曹颙贈她這四頃地,每年收成有二百來兩銀子。她的月份銀子,是公中領一份,初瑜拿自己的私房貼一份,每個月四兩銀子。再加上逢年過節蘭院與梧桐苑的賞,一年到頭也有小一百兩銀子。
這些銀子,紫晶不是貼補在天佑、恒生兩個身上,就是使人往各處寺里捐了,并沒有做積蓄。
“聽說現下有的寺廟也不像話,將外頭捐的米扣下,還有私下變賣的。只望這幾處寺廟能好些,只要有一半米進了貧苦百姓的口中,就不枉我這番心意。”紫晶摸了摸左碗的一串菩提子念珠,說道。
“是啊,小老兒也擔心這個,專程使人打聽了,挑得還是主持口碑好的幾家。要是再有弊端,也是別無他法。”何茂財嘆了口氣,道:“剩下的糧食,若是姑娘不愿變賣換銀錢,還想繼續舍話,小老兒倒是有個愚見。”
紫晶雖沒有更衣剃發,但是早就開始吃素,心里已經歸了佛門。只是感念曹家恩德,眼下又需要照看天佑與恒生起居,所以才沒有遁入空門。她心腸慈悲,想著盡一己之力,做些善事。
聽何茂財說有主意,紫晶忙道:“老管事既是有主意,請說便是。我整日里在內宅,就算有心,到底眼界窄,心有余而力不足,哪里趕得上老管家見多識廣?”
人都愛聽好話,即便何茂財活了大半輩子,仍是如此。
聽了紫晶的話,他心里甚是舒坦,笑呵呵地說道:“不敢當姑娘的夸,只是不敢糟蹋姑娘善心,使人仔細打聽了。進今年春夏大旱,入冬以來,又連下了幾場雪。京畿各州縣怕凍死百姓,本月初一開始,就在各州縣設了粥棚,各個鄉里,也有民捐。依小老兒愚見,與其將這糧食舍到寺中,還不若舍到各地粥棚。打發兩個人跟著,他們總沒膽子,將糧食吞沒。”
紫晶聞言,點點頭道:“勞煩老管事費心,確實好主意,就這么辦吧。”說到這里,她想了想,道:“只是到底是我的私事,也沒有白使人當差的道理。總要給些辛苦費,之前寄存在老管事那的二十兩銀子,老管事看著給就是。”
“呵呵,這個倒是用不著。大爺早有話交代下來,說姑娘想用糧食、想用人手都隨意。就因姑娘說舍糧,大爺囑咐今年昌平莊子的糧食不賣,都入了倉了。要是姑娘舍得順心,想要再舍的話,就用倉里的米。”何茂財想到曹颙的這番交代,越發覺得曹颙這個小主子對胃口。
他是孫家陪嫁過來的舊仆之后,同曹家的世仆不同。他原先心中只認孫太君,現下則只認曹颙。
畢竟他們父子兩代人,打理了六十多年的莊子,不是曹家產業,是孫太君的陪嫁。曹家其他人,按照規矩,也管不到他們頭上。
隨著孫太君將這個田地轉贈曹颙,何茂財忠心的對象,就換了曹颙。
加上曹颙這些年,對他也是全心依賴,甚是抬舉,老爺子即便操勞,也覺得受用。
在曹家下人中,紫晶同何茂財一樣,都是老太君舊仆,所以何茂財心里待紫晶也親近。瞧著曹颙禮遇紫晶,他也跟著欣慰。
這才是大家公子哥兒的做派,守著規矩禮法。
紫晶年歲不大,但是算起來,除了侍候過老太君之外,也算是曹颙的保姆嬤嬤。懂得尊老,也不枉費紫晶這些年主持家務、里里外外的操勞。
紫晶這邊,卻不敢理所當然地受著曹颙的好意。
她神情已經僵住,又是感激、又是羞愧,只覺得心里跟翻了五味瓶似的,什么滋味兒都全了……
不知不覺,已經到掌燈時分。
田氏與憐秋等人用了晚飯,就帶著孩子們回各處休息。天佑與恒生兩個是跟著紫晶住在曹颙那邊院子的東廂房的,已經跟著紫晶回去安置。
屋子靜下來,只剩下曹家這幾口人。
曹颙盤腿坐在炕上,陪曹寅下棋。初瑜這邊,則是同婆婆商量明日進香之事。明日是十一月十七,阿彌陀佛誕生日,附近的寺廟里都有法事。
平素女眷都拘在內宅,難得出府,李氏自然也樂園帶著她們出去透透氣。只是城外不比城里,香客雜,得提前安排妥當了,才能省得沖撞了。
初瑜這邊,早已委了紫晶,安排妥當。
除了曹家,明兒同去進香的,還有個貝子府的家眷。那個貝子夫人,算起來是初瑜的堂嬸,同曹家也有往來,李氏也是認得的。因此,明兒除了曹府家丁,還有貝子府護院跟著去守衛,不會有什么閃失。
李氏聽了,這才放心。
因提及紫晶,她將媳婦領到東屋坐下,將心中所想,說了一遍。
初瑜聞言,不由愕然,半晌方道:“太太慈悲,過問此事,是紫晶姑娘的福氣。關于她的終身大事,大爺同媳婦早年也是放在心上的。只是瞧她的意思,早已絕了這個念想。幾年前就開始茹素,還得大爺怕她身子挨不住,說了幾遭,才使她改了主意。初一、十五全素,平日里半素。”
李氏聽了,不禁搖頭,道:“身為女子,到了該出嫁之時,就應出嫁;到了該產子之時,就應生兒育女。尋個老實男人,安安穩穩地過一輩子,才是福氣。瞅著她像是明事理的,怎么如此看不開?”
初瑜怕李氏不高興,對紫晶有成見,道:“聽大爺說,紫晶姐姐少時遭逢大變,許是因這個的緣故,怕了外頭,寧愿留在府里,了卻余生。”
紫晶的身世,李氏也是曉得的。
在曹家眾婢中,孫太君對紫晶格外憐愛,也同這個有些干系。紫晶遭逢家變時,不過是十來歲的小姑娘。
從官宦人家的大小姐,到卑微的奴婢,換做其他人,說不得要悲悲切切、怨天尤人,性情大變什么的。
紫晶卻是不同,總是帶著笑模樣。雖說行為還是那般得體,待人也溫煦,但是舉手投足之間已經像是真正的婢子一般,不管有意、無意,也不曾露出大小姐的架子。
就因為這份隱忍與懂事,使得老太君另眼相待,一直放在身邊使喚。
李氏想要做媒,只是一時興起罷了,聽了初瑜這番話,也無心勉強。婆媳兩個,又說了兩句閑話,就回到西屋。
西屋父子二人,正守著棋盤搏殺。
只是一個是琴棋書畫無不精通的圣手,一個卻是學了個形、未學到神的半調子。這其中,高低立下。
白子已經淪陷,早已沒有反敗為勝的可能。可是曹颙仍是苦苦掙扎,沒有棄子認輸。
倒不是他在乎一局輸贏,而是這下棋本就是為了陪老父消磨時間,哄其歡心。
如今,白子敗相橫生,曹寅撫著胡子,已經難掩得意之色,看來是心情大好。曹颙這邊,樂不得讓父親多歡喜一會兒,就苦苦熬戰。
終于到了絕境,曹寅挑了挑眉,將手中黑子落盤,殺了兒子一條大龍。
曹颙這才撂下手中棋子,道:“兒子輸了。”
曹寅端起茶盞,飲了一口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個兒輸在何處?”
曹颙笑道:“父親同兒子本不是一個分量。兒子這邊自然比不得父親棋藝精湛,輸了也尋常。”
曹寅搖了搖頭,臉上已收了笑,望著曹颙道:“你輸在沒有好勝之心。這棋盤手談,方寸之間,如戰場廝殺之地。若是沒有好勝之心,就算是棋藝精湛,也未必能保長勝之局;反而亦人,若是棋藝平平,只要存了好勝之心,也能廝殺一番。”
這番教導,另外深意。
曹颙已是若有所悟,站起身子,俯首道:“兒子曉得了,謝父親教誨。”
李氏帶著媳婦進來,剛好聽到丈夫訓兒子這段。她聽得稀里糊涂,但是到底心疼兒子,怕丈夫興起,再訓下去。
到底媳婦面前,多少還是當給兒子留些體面才好。
她正想著如何將這個話岔開,將見曹寅擺擺手,道:“忙了一日,你同媳婦也乏了,早些回去歇著吧。”
曹颙應了,同初瑜兩個給父母道了晚安,結伴回東院去了。
曹寅坐在炕沿上,不言不語,神色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李氏見了,還以為他為下棋之事耿耿于懷,坐在炕邊,輕聲勸道:“老爺下了一輩子棋,颙兒才學了幾年?再說他打小學功課,大了進京當差,也沒有個悠哉自在的時候。若是老爺覺得他下的差,正可好這次得閑兒,好好教教就是。”
這都哪兒跟哪兒,曹寅聞言,忘了李氏一眼,見她帶著擔憂,想到她這番慈母心腸,不由嘆了口氣。
李氏見丈夫如此,越發擔心,猶豫了一下,道:“老爺,這下棋就這么重要么?我瞧咱們颙兒,各方面都算好的。就算這棋藝差些,也不當事吧?”
曹寅搖了搖頭,怎么不當回事?
這“下棋”也是大事兒,要是不會籌劃,沒有長遠之見,不會布局,只顧眼前得失,那就要處處被動。
真到了決定生死攸關之局時,則是后悔晚矣。
人生如棋局,不是一味躲避忍讓,就能有和局。有太多時候,需要高低立下,見證生死。
看來,自己真該教導教導兒子如何“下棋”了,曹寅在心里自語道……
見丈夫神色鄭重,李氏喃喃道:“老爺……”
就聽曹寅道:“怎么不當事兒?都說長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身為我的兒子,要是太差了,我這個當老爹的,也沒臉面……”
東院,上房。
曹颙想著父親那番話,有些魂不守舍。難道父親也看不過眼了?想要鞭撻鞭撻自己?
初瑜去東屋看完天慧,見丈夫如此,想到公公那番話,不像婆婆那么混沌。
她稍加思量,展顏笑道:“額駙,瞧著老爺的意思,是要指點指點額駙。如此一來,往后再同老爺對弈,說不得額駙也要贏上一局兩局。”
曹颙看了妻子一眼,道:“怎么會?這又不是一日兩日能學到的?”
“老爺那么愛下棋,智然師父在時,一下下半晌。如今只有額駙陪著,要是額駙這邊老是輸,想必老爺那邊贏得也沒趣味。”初瑜道:“許是因這個,老爺才盼著額駙贏,額駙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曹颙心里敞亮的,父親的那番話說的是棋,又不是棋。
只是見妻子用心開解自己,他心中一暖,笑著點點頭道:“是啊。你說得有理。看來,我當生出好勝之心,讓父親不要那么得意,好好地殺上幾局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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