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抬眼眼前韶華少婦穿著雪青色對襟薄繡襖三一指寬葡萄紅緞邊衣袖末端鑲了兩指寬月白緞子露出兩截雪藕般手腕金絲薔薇花手鐲叮叮作響柔順烏黑秀發軟軟分開半掩著白皙小巧耳朵攏到頸后挽著一個髻子著一支嵌藍寶石羊脂玉簪子襯得極致秀美一張臉眼睛卻腫像桃兒一樣

七七被林夫人目光打量得不好意思忸怩：“昨天昨天……”

“靜官兒欺負了？”

七七紅了臉“沒沒有”

林夫人緩緩：“看一定是他欺負要不然眼睛怎么腫成這樣？是教子無方”

七七忙：“不不母親們鬧著玩”她心里隱隱有些發慌忙捧著茶走到林夫人面前笑“母親真沒什么事不用擔心您喝茶！”

林夫人卻不接只用一種奇怪眼神看著她直看得她心里發毛七七想了想：“是太過嬉皮笑臉嗎？”忙端正了臉色再次把茶獻上：“母親請喝茶！”

林夫人這一下卻不看她而是看起手上戴著一個翡翠戒指來七七愣了半晌目光跟著林夫人眼神走只見林夫人那雙手細細長長雖上了年紀卻保養得很好那翡翠戒指一汪碧色想是年頭不短了一串石榴石念珠被她掛在手腕上顆顆圓如血珠子一樣神色亂飛間卻聽林夫人幽幽地：“至衡如今也是們林家人了做媳婦也就像女兒一樣有些話也不能跟客氣”

七七忙規規矩矩地低下頭“母親請教訓”

“們林家是最講規矩們孟家且不說父親孟老板出身寒微這另當別論母親是下江人對咱們這兒規矩怕是也不太清楚從小教養原是跟別處孩子不同是早就知”

下江人是四川人對長江下游人蔑稱七七陡然聽到她似乎有辱及她娘家意思一股熱血就涌到臉上手端著茶碗止不住輕輕抖了抖

林夫人聽到茶碗響聲微微一笑：“學規矩不在早晚在于誠心靜淵自小品行端正向來遵從長輩教導既然當了他妻子就更應該規范自身言行做事情要符合自己身份”

七七強忍著氣“母親行止端方雍容是媳婦榜樣媳婦從今往后跟著母親耳濡目染定能學到母親萬一”

林夫人笑：“真是個乖巧孩子這伶俐齒真讓人疼也不是不疼也不是那就先教第一個規矩吧當然學不學在”

七七強笑：“學當然學！”

林夫人：“這茶端了半天想必已經涼了去換了熱來再告訴”

“好馬上去換！”

七七端著茶到廚房去黃嬢正看著兩個仆婦做早飯，見她回來，茶碗里的茶原封不動，奇道：“怎么不喝了？”

七七笑：“水涼了些”

小爐子上尚坐著剛泡那壺茶黃嬢換了一碗，遞給七七，笑道：“這立了秋又下了雨，太太胃不好，是不能喝涼的，。”

七七連忙端了回去

林夫人讓七七掀開茶蓋微微側過身往那茶碗里一瞅嘆：“這人吶真是越老越挑嘴了也不怕媳婦說不是就只喝新沏茶呢”

七七笑：“不妨事再走一趟只是累得母親再等會兒”

林家和孟家畢竟不一樣

孟家運豐號管家與總掌柜均為秉忠一人善存與秉忠關系緊密既是主仆更情比兄弟秉忠也有自家生意雖依附孟家財力也甚為雄厚而這林家鹽號與家宅事務分得一清二楚管家是老黃料理生意卻是那六福堂戚大年林家人丁不旺但人際關系復雜遠勝孟家婆婆今天這個下馬威只怕絕非無緣無故

七七趕緊又去廚房將茶爐里剩茶連同茶碗里茶全倒了重新取了茶葉舀了水燒煮早飯在大堂擺好了黃嬢正回來拿手巾，見她又在廚房，訝異道：“大奶奶怎么還在這兒？楠竹都去佛堂叫了，東家正等著一同用早飯呢。”

七七笑了笑心：“婆婆給下馬威又怎敢跟嚼舌根？今天若不把這茶敬好了以后只怕日子難過”便說：“不妨事這邊馬上就好”拿著一把小蒲扇連連煽火

正忙著楠竹從外頭走了進來說：“夫人說先去大堂不耽誤東家用早飯讓拿了茶直接去那里”

七七被柴火煙嗆了一咳嗽起來楠竹忙接過她手中扇子幫忙不一會兒水開了七七定定神泡了茶急急忙忙端著往大堂走去

靜淵和林夫人已經在飯桌前坐好聽見七七輕盈腳步聲靜淵轉過頭來見她頭發凌亂滿臉通紅眼睛腫腫卻說不出可愛目光相接兩個人心中都是一熱

靜淵做個手勢讓她入席林夫人卻把手放靜淵手上：“等一等”轉頭對七七：“茶好了？”

七七微笑：“是”

林夫人：“當媳婦時候也是如這般大對著長輩那是恭恭敬敬從不敢把眼睛四處亂瞟做出魂不守舍樣子每天去給長輩請安敬茶可不是直挺挺站著要怎么樣才能表現誠意和尊重至衡應該明白吧？”

靜淵低聲：“母親這里下人們都在……”

林夫人只看著七七：“至衡茶又快涼了”

這句話里沒有疑問意思因此不需要回答只需要行動

七七心：“今天若敢跟她在這里僵著勢必天天都得像今天這樣尷尬也罷既然這是她林家規矩便依了又如何？”

咬咬牙端著茶輕輕向前幾步雙膝一彎跪倒林夫人面前將茶高舉過頂恭恭敬敬地：“母親請喝茶！”

她一跪下在大廳里伺候傭人們互相看了一眼均有些尷尬

林夫人緩緩接過茶慢慢喝了一笑：“乖孩子這是林家教第一個規矩可要記住了快起來吧”

靜淵太陽上青筋直跳握著一雙象牙筷子手指泛出白色

楠竹扶了七七起來七七一言不發坐到靜淵身旁

大廳里一時氣氛驟冷林夫人見兒子媳婦愣愣地坐著均不動筷子便對靜淵：“昨天可是惹至衡不高興了？記住以后要敢惹這媳婦不高興便是惹不高興”

靜淵何嘗不清楚這話里意思面色平靜如常輕聲：“以后再不敢了”

“那就好千萬不要忘了”林夫人展顏一笑見七七呆呆坐著笑：“至衡他已經知錯了就別往心里去聽到了嗎？快吃吧！”

七七應了一聲端起碗喝了粥也許是心不在焉一下子就被嗆到

靜淵忍不住要伸手幫她然而手剛一伸出就仿佛被什么力量拴住了似終究忍住硬生生收了回去

林夫人拿著一把琺瑯色勺子小小喝著自己碗里粥

七七把碗放下用手捂著臉又不敢大聲咳強力想把那排山倒海難受壓下去胸窒息把張小臉憋得通紅黃嬢看不過去，給楠竹使了一個眼色，楠竹連忙走上前去，幫七七輕輕捶著背。

靜淵站起來：“吃好了母親慢用”給母親行了一禮未看七七一眼離席而去

林夫人放下筷子：“黃嬢，東家吃好了，把菜撤了吧。”

也不待七七起來傭人們紛紛上前慢慢將桌上碗筷杯碟收了

從這一天起靜淵便如往常一樣奔走于鹽號及鹽灶之間中午幾乎沒有時間回玉瀾堂有時亦不回家晚飯甚至夜深時才回來他話也越來越少這讓七七懷疑自己是不是真和他還在新婚

每天她最重要事情只有兩樣：第一不要在林夫人面前犯錯第二等著靜淵回家

她每日服侍林夫人誦經、訪友、午休中午和晚上跟著黃嬢看著廚房的傭人布置家宴，午飯和晚飯時守著上菜，和林夫人一起候著靜淵回家。靜淵如果沒有回來，她便先侍奉婆婆吃飯，待婆婆頷首同意，自己方坐下用餐。她年紀雖imgsrc/data/images/rp/1/drr8n.png惺鋁胬芐饜∩魑ⅲ噯障呂矗夠故敲揮諧鍪裁床盥址蛉慫淙謊俠鰨匆裁揮泄諼閹br中秋節前兩天至聰和秀貞過來給林家送了一大箱月餅哥嫂倆把七七叫到一旁告訴她秉忠會暫時料理香雪井事務七七只裝作沒有聽見

至聰：“可是靜淵因為這件事情不高興了？”

她忙說沒有勉強笑：“哥哥不是不知從小就對爹那些生意一點興趣也沒有再說這清河哪個鹽老板閨女還真進鹽鋪里做事了？”

秀貞提醒她：“林家千方百計想要咱們這井有了它就是有了在林家站住腳基礎爹只是沒有明說而已們都怕在林家受欺負”還是不放心又問了一句：“有沒有受委屈？”

七七搖搖頭：“才來多長時間受委屈也得有緣由們就放心吧”

至聰知妹子子倔不想說事便是往死了逼她也不會說見她神情倒不像撒謊便也不好追問下去和秀貞又叮囑了她幾句便告辭走了

送走哥嫂七七站在偌大庭院里悄悄嘆了嘆氣玉瀾堂里四處貼喜字有些已經剝落了她便和下人們將殘缺喜字撕了扔掉紅紙被揉成一團團扔進竹筐里她木然地看著竹筐中破敗落葉和那些紅色紙團新婚不過十幾日她竟然已全無新嫁娘心情

余芷蘭帶著歐陽錦蓉過來玩歐陽錦蓉據說考上了省里一所大學她兄長歐陽松如今也算得半個鹽商正值假期她也便常在鹽店街走動余芷蘭年后也要與她娃娃親成親了據說那是四川有名士紳家庭杰出青年在政府里做檢察官不日還即將升遷

七七小心翼翼帶著兩個女孩子見過了林夫人林夫人似乎甚為高興囑咐七七一定招待好客人七七便帶著她們在玉瀾堂轉了轉芷蘭見到花圃里長高過一米鴨拓草知那是七七最喜歡花笑：“夫家待不錯嘛！”

七七不好意思笑了

“們結婚后怎么樣？”余芷蘭眼睛里閃出俏皮光芒

“什么怎么樣？”七七裝糊涂

“就是那個……嘻嘻”芷蘭臉紅紅格格笑了起來卻也不好意思說下去

七七雙頰不由得暈紅求助地看了看錦蓉錦蓉也在笑不過眼中有絲七七不理解悵惘

兩個姑娘隨后又參觀了七七新房錦蓉細細打量著看到外屋擺著一張大書桌放滿厚厚賬簿奇：“這是什么？”

七七笑：“這是鹽號里一些賬本靜淵拿回來要看”

錦蓉：“們才結婚幾天吶他也沒說帶出去玩玩？”

七七搖頭：“他很忙”

芷蘭：“他是鹽店街上最年輕東家那也難怪不努把力怎么拼得過爹和爹那些老鹽商？”

七七嘆：“就是可惜幫不了他什么”

錦蓉順手拿起一本賬簿隨意翻了翻見里面批注字跡俊秀眼中掠過一絲贊賞

芷蘭給七七買了些玩物被她放在一個牛皮紙盒里說：“這次從成都帶來好些東西回來那邊洋貨多得不得了”她一一拿出來有萬花筒有色絲襪阿拉伯數字形狀耳環鬧鐘八音盒一打鉛筆一個像梨一樣削筆刀

七七忍俊不禁指著芷蘭：“還把當小孩子！”

芷蘭：“當媳婦就不會悶嗎？這街上全是賣鹽有什么意思！”

錦蓉給七七帶了些書來七七一看有本蘇曼殊愛情小說有幾本北平詩人新出詩集七七連聲稱謝

芷蘭笑：“沒結婚前錦蓉老跟說們是包辦婚姻連連嘆氣也不知是可憐還是可憐她自己”

錦蓉嗔：“有什么可憐？”

七七也：“芷蘭慣會胡說八”

芷蘭瞅了一眼錦蓉只微微一笑卻沒接下話去

錦蓉突然問：“至衡跟丈夫結婚以前認識嗎？”

“算認識也不算認識”

“這話怎么說？”

“們成親前幾個月才見面之前倒也見過一次面不過那個時候才幾個月大”七七笑

“那們并不了解對方能相處好嗎？”錦蓉很是好奇

芷蘭搶著：“有一輩子時間相處還怕互相不了解嗎？”

“可是”錦蓉沉吟“看過所有愛情小說里包辦婚姻都是不幸福兩個并不了解人在一起不明白他喜好他不理解習慣怎么可能會過得好？從古至今多少戲文里不也這么寫嘛外國人書里也這么說難這不能說明什么問題？”

她這么一說七七倒覺得很有理仔細想了想認為自己和靜淵其實也不完全是包辦婚姻至少大家不都很情愿嗎？但她心里也有些擔憂她確實對靜淵幾乎毫不了解

芷蘭見七七秀眉微蹙輕輕咳了一聲朝錦蓉責備地使個眼色錦蓉自覺失言忙笑著把話岔開

七七慢慢發現要討靜淵喜歡不是很容易靜淵托人從成都給她買了些法國香水她喜滋滋噴了一身他卻嫌香水味兒太嗆硬要她換一身衣服有一天他快兩更時才回家她穿著一身新衣換了另一種清淡香水香噴噴等著他孰料他一聞到她身上味登時露出厭惡表情

她只好手忙腳亂地換衣服差一點就摔了一跤靜淵伸手扶了扶她臉上是她捉摸不透一種復雜神色

第二天她又換了一種香水他臉上倒是露出好奇神色她有些得意便在他身前嬌羞地扭了扭：“香吧？”

他仔細聞了聞手按在她肩上把她轉了一圈：“怎么有股十三香味？”他眼中掠過一絲隱約笑意

那其實是含羞草和茴香味她原本以為他會認可這種像雨后花園清新香味可他卻諷刺她是塊“鹵”

她把他買香水一瓶瓶擺在梳妝臺上亮晶晶倒是絕好擺設即便這是他買也懶得再用了其實她也不太喜歡自己裝模作樣樣子

靜淵心事很重即便是在他們最親密時候七七不知該怎么幫他只好盡力迎合做個溫柔順從妻子只是她太年輕太過笨拙往往弄巧成拙但畢竟只有在這種時候他對她才似乎沒有什么保留動情時她想起錦蓉話忍不住就問：“覺得兩個互不了解人在一起會幸福嗎？”

或者：“覺得們算是包辦婚姻嗎？”

他只用手指順著她輕軟光艷長發把那烏黑發絲繞到他手臂上或者干脆就是堵住她嘴讓她再一次喘息不得

她很想像個賢妻那樣服侍他起床可她每次醒來時候他卻早就不見了不過盡管如此他卻不會忘記每天早上在她桌上換上一束新鴨拓草讓她一醒來就看見那嬌嫩秀美小藍花

婚后第一個中秋節小蠻腰開車帶她去下河灘最好甜食店金福記買了月餅這金福記月餅是她提前了好幾天訂做月餅吳師傅是前清老廚師了逢中秋節多少清河顯貴都從他那里買月餅由于人手不夠他每戶能給一提都算多了七七天天去他店里磨千求萬求吳師傅不忍心才算多給了一份

七七得意洋洋地走在鹽店街上心中充滿著成就感

路過運豐號香雪堂秉忠走出來招呼：“七小姐！”

七七見到秉忠不知為何臉上笑容登時凝結就像一個做了錯事孩子被長輩抓住了調皮喜悅被一掃而光只好灰溜溜站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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