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時二刻,京城。
一素衣婦人,一弱冠男子披麻帶孝,神情哀傷的跪在白幡遍布的廳堂前,無聲落淚。
是夜,冬梅說蔣全捎訊來,明日子時由蔣福引小姐出門,讓小姐做好出行準備。
蔣欣瑤這幾日看多了所謂親人的嘴臉,只覺得心寒,也難怪老爺子選擇了自己。
周氏臥房內,蔣宏建,蔣宏生侍候完周氏用藥,商量何時回蘇州府。
蔣振一過世,蔣宏建接過蔣家家主的大旗,稱呼從大爺變成了大老爺,說話也比往日有了幾分底氣。
親朋世友均已相繼告辭。青陽鎮老宅到底比不上蔣府舒坦,幾個小妾早就一肚子意見,逼得蔣大老爺不得不向老太太提回府一事。
周氏這幾日悲傷過度,身體明顯日不如一日,吃了藥總不見好。蔣宏生怕母親有事,也想著早日回去方好。三人一合計,定下過了頭七便回蔣府,在蔣府設靈守制。
蔣宏生又向母親說明了向朝廷上書丁憂的事。
周氏沉思片刻,只說三年后,讓侯爺走走路子,看看能不能進一步。
蔣宏生二十歲高中進士二甲五十五名,一步步從七品小官做起,腳踏實地,官評考績年年是優。去年初春升任了揚州知府。
有道是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蔣宏生這官剛剛做得有些個滋味,父親去世,不得不守祖制丁憂,心中多少有些遺憾。老太太這一點撥,稍稍定了心。
且說那周姨娘自打回了青陽鎮,心情就沒有好過。
她在揚州這四年,住的金門玉戶,穿的綾羅綢緞。府里上上下下尊稱她一聲奶奶,與男人是夫唱婦隨,舉案齊眉。當家主母的日子過得那叫一個如魚得水。即便二老爺納了頂頭上司送他的揚州“瘦馬”,在她房里的日子也不見少。
周姨娘大大方方擺出一副官太太的樣子,今兒請人賞個花,明兒赴宴聽個曲,后兒游個園,忙得不亦樂乎。
有道是黑貓,白貓,能抓著老鼠的便是好貓。能被男人帶在身邊,必是極寵的。揚州官場的太太,小姐們誰管她周秀月是正房還是姨娘,都圍著她轉。這份體面尊榮讓周姨娘的自信心空漲到頂點。
如今回了老宅,男人天天歇在正房不說,那些個下人,左一個周姨娘,右一個周姨娘,叫得她肝火旺盛。
有道是由簡入奢易,由奢入簡難啊。周姨娘生生從官太太跌落到姨娘,小妾之流,脆弱的心靈如何能扛得住這巨大的落差啊!
當然,這只為其一。
周姨娘心情不好的另一個原因,便是顧氏。
顧氏這幾年因著當家的原因,舉手投足間儀態萬方,氣勢十足。加之身體調理得當,心情順暢,臉龐兒光潔,嘴唇兒紅潤,越發顯得年輕貌美。
周姨娘本身姿色就略遜一籌,加之年長兩歲,一年前又落了胎,一直未曾調理過來。
再加上其為人強勢,那一低頭的溫柔與顧氏相比,差之甚遠。
這幾下一相湊,更顯得她東施效顰,容色堪堪,只恨不得回爐重造一番才好。
其實周姨娘長得也算得上清秀,只因長期涂脂抹粉,日日盛妝示人,再好的底子也經不起折騰。
老太爺去世守孝,你說你一個姨娘在重孝期間濃妝艷抹,打扮得花枝招展,算怎么回事?別說他人,只蔣宏生一個冷冷的眼神,就夠她心驚膽戰半天。
周姨娘心情不好的最后一個,也是最重要的原因,便是顧氏的一雙兒女。
先說那大的,幾年前看她,還是個半死不活的啞巴。現在倒好,跟她娘一樣妖妖撓撓,特別是那雙眼睛,甚是勾人。早知道長成這樣,當初就該下狠手。
再說那小的,蔣家嫡出的三少爺,老太太最小的孫子,往二老爺身邊一站,世家親友誰不夸獎幾句聰明伶俐,一表人才。自己的航哥兒硬生生被擠在一邊,倒成了陪襯,這不是給她添堵嗎!
要說這事,也怪不得周姨娘生氣。蔣宏生兩個兒子,長相都隨母親,高低上下,一見便知。
那大的,再過幾個月就整十五了,這幾年在揚州,別的沒學會,吃喝玩樂是一把好手,且早早嘗過了風花雪月的滋味,房里有姿色的丫鬟一一淫遍。奇怪的是蔣宏生從不過問,聽之任之。久而久之,就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那小的,晨起習武,夏練三伏,冬練三九,小身板結實、挺拔、有力,再加上長相肖母,兩人站在一起,高低立現。
更何況蔣家這兩位爺,一個嫡出,一個庶出。世家親友們誰沒顆七竊玲瓏心啊,親厚自然不同。
想起一年前那個成了形的男胎,周姨娘悲從中來,心中的恨噴涌而出。她就不信,那顧氏就如此好命,永遠勝她一籌。
她周秀月從不信命,總有一天,她要高高的站在顧氏面前,低著頭冷冷看她。
這廂邊周姨娘正咬牙切齒,憤憤不平,那廂邊陳氏也憋著一肚子怨氣,義憤填膺。
你道為何?原來周姨娘從揚州府回來,錦衣繡襖,滿頭珠翠不說,還兩個鼻孔朝天,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看見陳氏,不說道個福,尊呼一聲大奶奶,直接甩個帕子,扭著屁股就從陳氏面前裊裊走過,哪有半點規矩可言?
你說你一個小妾,安守本份也就罷了,還趾高氣揚,目下無塵,不就是仗著自己是老太太的侄女嗎?
妾是個什么東西,那是爺們的玩物,說好聽了是半個主子,說難聽了不過是個奴婢。哼!如今的蔣府,是越來越沒規矩了,難怪蔣老太爺寧死也肯不回來。
陳氏越想越氣,越氣越想。看來等回了蘇州府,得好好跟弟妹說道說道。
下人房內,幾個勞累了一天的丫鬟正躺在床上說著閑話。
圓臉的小姑娘道:“鶯歸姐姐,你說咱們小姐是守在這里,還是跟著奶回府?”
鶯歸嗔看她一眼,忙道:“記著,以后可得稱呼二太太了,老爺過逝,府里的稱呼都需升了輩份,萬萬不可叫錯。”
淡月吐了吐舌頭,暗道大戶人家的規矩就是多,卻笑道:“太太要喚作老太太,大奶奶喚作大太太,大爺喚作大老爺。放心,錯不了,都記著呢。鶯歸姐姐,你快與我們說說小姐的事。”
“淡月,小姐的事,咱們做下人的,哪里能知道?”鶯歸輕道。
淡月一臉羨慕道:“鶯歸姐姐,你是小姐身邊的紅人,小姐一日都離不開你,我們幾個,就不知道有沒有福氣跟在小姐身邊。”
邊上的微云忙道:“是啊,鶯歸姐姐,小姐人好,對咱們下人也好,誰不想跟著。淡月她也是怕小姐不帶著她。”
“小姐是個念舊的,若回府,定會都帶著。要我說,清清靜靜的在這老宅多好。聽冬梅姐姐說,蔣府的老太太,原是侯府千金,厲害著呢。”
微云、淡月兩個因冬梅見她們二人在六人中較為出色,與鶯歸一道親自帶在身邊,故三人同住一室。余下碧苔,輕絮,芳新,梧桐幾個住在隔壁。
微云一想到老太太不怒自威的模樣,有些后怕道:“回頭咱們避著些。”
淡月深以為然道:“微云說得對,老太太那雙眼只輕輕看你一眼,心里頭的寒氣就直往上冒,連話也說不利索了。”
鶯歸深深嘆道:“誰知老太爺走得這么快,若是能晚兩年,小姐也不用回那府里,看人臉色過日子。”
此言一出,屋里稍許沉默,三人想著日后的前程,都有剎那間的恍惚。
半晌,微云才道:“鶯歸姐姐,如今府里是二太太當家,應該不會虧待了小姐。”
鶯歸還未答話,只聽淡月道:“二太太可真好看,就像從畫里走出來的一樣,跟小姐長得真像。二太太不僅長得好看,人也和氣,今兒個我給她遞茶時,她對我點點頭,還問了我的名字。”
微云笑道:“嗯,那天在院子里遇著,二太太還問我小姐平常做些什么,愛吃什么,問得可細了,聲音也好聽,輕聲輕氣的,嚇得我都不敢大聲說話,怕驚了她。”
鶯歸笑道:“你們兩個丫鬟,真真沒出息。冬梅姐姐說了,二太太最是和氣不過的人,讓我們不用怕。倒是那個周姨娘,咱們得防著,小姐以前在她手上,可吃過大虧。”
一提起周姨娘,淡月的臉上便有了些慍色,冷笑道:“鶯歸姐姐,我瞧著,那周姨娘看咱們二太太、小姐的眼神不對,噴著火呢。可不得提防著些?”
微云冷笑道:“這你就不明白了,她啊,是嫉妒咱們太太比她長得好,咱們小姐比三小姐長得好。”
鶯歸笑罵道:“小蹄子,這話可不能亂說,當心給人聽到,惹了禍。”
淡月忙道:“鶯歸姐姐別怕,咱們私底下說說,有誰能聽到?這好看不好看,可不是我一人說的,都長著眼睛呢。周姨娘傲氣著呢,見著大太太,二太太,也不行禮,斜著眼就過去了。那三小姐,也不給嫡母請安,一點子規矩也沒有,真真氣死個人。”
鶯歸冷笑道:“我怎么沒看到?母女兩個一樣沒規矩。你沒看到大太太氣的那個臉,白一陣,紅一陣的,鼻子里冒出的全是冷氣,倒是咱們二太太,像個沒事人似的。”
淡月連聲附和道:“不就是仗著老太太嗎,有什么了不起?狂成那樣,當心報應。那個三小姐,給她端茶,一臉的不高興,還說‘這么個破地方,要什么沒什么,就是喝口茶,也能喝出個土腥味來。’”
淡月繪聲繪色學著三小姐說話,學得惟妙惟肖,把屋里二人逗得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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