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豆苗胡同。
方思勞和萬氏一前一后走出萬氏娘家的大門,一邊剔著牙一邊揉著飽脹欲裂的肚皮,兩人都帶著吃飽喝足的懶散勁兒。
因近期風評欠佳,又要裝窮,這兩口子已經多日沒有痛快吃過一頓了。
萬氏緊跟兩步,扭著粗腰繞到方思勞前面,一邊昂首挺胸地走一邊滿臉鄙夷地說:“虧你好意思一分禮都不帶,還足足吃了一整個醬豬肘子!”
方思勞垮著臉笑道:“看你說的,咱在北街做戲裝窮,到這西街也不能突然就擺闊氣呀!再說了,誰讓我是岳母面前的得意人呢!”
“我呸!得意個屁!還不是你死皮賴臉!一張賤嘴跟甜菜地里種出來似地,臉皮比城墻還厚!我娘操勞了一輩子,女婿的福享不到,還要掏私房錢來給你這老鱉驢加菜!”萬氏啐了一口,步子邁得又穩又大。
如今她在方思勞面前頗有些揚眉吐氣,因為方思勞不敢不處處討好伏低做小地哄著她,但凡有一絲不高興,她都能話里話外地常壓他。
“這是發的哪門子脾氣?不是你硬要回娘家蹭飯來著?”
“那怎么能一樣?我說要來,又沒讓你跟著!往常求你跟我回娘家你還不樂意,如今倒好,哪兒有肉腥兒就往哪鉆,呸,老不要臉!”
聞言,方思勞也不惱,只是背著手跟在萬氏身后一拱一拱地貼身走著,不時嬉皮笑臉地湊到她耳邊蜜言兩句,哄得萬氏愈發得意。
不會生兒子的老潑婦!且讓你得意兩天!等我賣掉倆娃子,把錢弄到手,再將你同那老憨頭一起做掉!到時候,胡櫻桃就是我的囊中之物……方思勞揣著心思,一時暗怒,一時得意,一時春心蕩漾,一對瞇縫小眼刁滑地轉個不停。
兩口子路過西街菜市,剛走過肉鋪,突然聽到有人嬌滴滴地同萬氏打招呼。
“芳馨呀!這是回娘家了?好久不見,別來無恙啊?!”
萬氏扭頭一看,只見肉鋪的老板娘正對她笑得一臉嫵媚。
這肉鋪老板娘閨名張春華,年輕時因膚白貌美,又最愛啃肉骨頭,被人取了個諢號名為“白骨精”。白骨精出嫁二十來年,日日都有閑人懶漢摸到跟前獻殷勤,偏她男人又是個醋缸!這么多年來,光是被她男人打斷腿的就不下三人。
如今張氏已徐娘半老,卻也還保有幾分姿色,她喜歡將兩邊胳膊的衣袖挽得高高的,露出兩彎雪白的藕臂,成日也不做正事,只是扭著腰肢在油膩膩的肉案后面慵懶地走來走去。謝屠夫多年勸說無效,只好眼不見心不煩,隨她作態。
見到張氏這張抹著香粉的臉,萬氏頓時一臉鄙夷,她錯眼瞧見身邊的方思勞對張氏擺出一臉色瞇瞇的笑容,心中怒氣更甚!
這張氏是西街的老街坊,也是萬氏做姑娘時的老相識。
姑娘家們扎堆相伴,號稱手帕之交,偏這兩人與眾不同。萬氏與張氏從小到大都好吃懶做,曾經頗有些志趣相投。萬氏曾偷出家里的蒸紅薯與她分食,打那以后,兩人好作一團,并以姐妹相稱,可謂“紅薯之交”。
可惜好景不長,自打張氏嫁給肉鋪的謝屠夫后,小日子過得有滋有味有油水,比萬氏強上許多,時日一長,兩個遠近聞名的懶婆娘難免被旁人拿來比較。
西街有一段流傳甚廣的童謠,經常被主婦們用來教育自家女兒勤勞持家。
那段童謠是這么說的——“街頭有二懶婆娘,一懶白來一懶黑,白進肉鋪油鞋底,黑進餅鋪當煤灰,鞋底擦油滑炕頭,煤灰揚塵黑身胚。”
從前萬氏每每回娘家,總有好事者湊到她跟前念童謠。萬氏不服氣,看張氏也越來越不順眼,一個水性楊花的老青瓜,憑啥將自己比成鍋底灰?
但這人比人,確能氣死人。兩個懶婆娘在婆婦們嘴里形同一出,在閑漢們嘴里卻背道而馳,男人們貪看“白骨精”的美色,哪里在乎她懶不懶?!這閑話聽得多了,萬氏也漸漸被張氏比得沒了心氣,極少再同她打交道。
本來張氏也不屑理會萬氏,此時卻主動熱情地打招呼,實有些令人意外。
方思勞見萬氏黑著臉不接話,便幾步“供”到肉案前,涎著臉笑問:“這不是白娘子嗎?閑來無事,可還安好?”
張氏被他一句“白娘子”逗得捂嘴大笑,萬氏頓時氣紅了眼,跳將起來幾步沖過去扭住方思勞的耳朵向后一拖,疼得他呲牙咧嘴。
方思勞有些掛不下面子,縮頭黑臉地對萬氏怒道:“你這婆娘又發什么瘋?”
萬氏朝他臉上響亮地啐了一口,叉腰罵道:“呸!什么白娘子?!她是你哪門子娘子?你要是不怕死,我就將謝屠夫叫出來,看你這老腰受不受得起打!”
提到謝屠夫,方思勞頓時有些泄氣,訕訕地捂著耳朵躲到一邊。
張氏渾不在意萬氏的指桑罵槐,只是一手托腮,一手把玩著指頭上的金戒指,嘴里漫不經心地說:“我說芳馨啊,多日不見,你這脾氣可見長啊。我也沒別的意思,只是聽說了點事兒,想好心提醒你一句,你可別不識好歹呀……”
萬氏滿臉戾氣地瞪著她,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有話快說有屁快放!”
張氏眼中一閃,慵懶笑道:“嘖嘖,這般粗鄙,難怪攏不住漢子的心……嗐,多的我也不說了,上午有個水靈靈的小媳婦來咱鋪子問過肉價,那腰身,那眉眼,嘖嘖,倒退十年我還敢一比!可惜她問了半天也沒買,一看就是個窮家媳婦!后來我聽北街的賴三兒說那小娘子姓胡,她男人如今在你們作坊里幫工?”
“你說啥?!”萬氏整張臉都黑透了,她兩步沖到張氏面前,恨不得伸出手去扯她的前襟“你說那小妖精來問過肉價?!”
張氏瞥了眼方思勞,意有所指地笑道:“可不是?我還說你們兩口子如今定是發達了,你當家的給的工錢豐厚,要不然,人家還能來買肉?”
萬氏氣得渾身發抖,她見肉案上攤著一堆碎豬骨和一把剔骨刀,恨不得抽起那刀返身朝方思勞的身子上捅個十來下。
張氏見她盯著肉案直喘粗氣,笑吟吟地用荷葉包上一些碎骨,就手塞到萬氏懷里“噯,寬厚待人也別苦了自己,你也不容易,這些拿回去燉湯吧!”
萬氏狠狠瞪了她一眼,氣咻咻地扭過身,拖起方思勞就走。
待走到轉角陰暗處,萬氏猛地抬手抽了方思勞一個大耳光,怒道:“你說!是不是背著我給胡櫻桃那個小妖精塞錢了?!今兒不說清楚,老娘饒不了你!”
午后的日頭漸大,照著肉鋪油光水滑的案板,將點點光斑反襯在張氏的額頭上,顯得她的臉有些怪異靈奇,分不出那臉上的表情是哀還是笑。
張氏略微扭頭朝鋪子側面的陰影處瞥了一眼,細聲細氣地說:“賴三兒,別躲了,人都走遠了,也不知你是打的哪門子官司,偏求我來做這一通怪。”
一個瘦長的漢子從肉鋪的側面閃身而出,他滿頭亂發,敞著衣衫,散著褲腿,面色黑黃,雙眼賊亮。
賴三兒沖張氏嘻嘻一笑,將一個做工別致的藤木頭釵擱在肉案一邊,又對她作了個揖,低聲道:“有怪莫怪,受人所托,受人所托而已……”
吃過晌午飯,劉捕頭拍著肚皮,抹著油嘴,一邊連聲說劉樹強好福氣,一邊對香爛軟滑的紅燒肉贊不絕口。
劉樹強訕訕地陪他笑了一通,心里既憋屈又納悶。
劉捕頭上門作客,帶來足足四樣菜,一碟拌豆絲,一碟醋花生,一盤薺菜馬肉,一盤桂花魚,二涼二熱,油水十足,多日沒開葷的劉娟兒吃得滿臉放光。
若不是胡氏突然端來一碗美味的紅燒肉,劉樹強簡直羞得不敢下筷子!
哪有讓客人自己備菜上門的道理?帶來的菜還都是大葷!劉樹強猜這定是劉捕頭聽信了外面的傳言,拐著彎來幫襯自家。但那碗紅燒肉又是咋得來的?難不成他娘為了不下自己的面子,跟肉鋪里賒了賬?看著兒女饕足的笑臉,劉樹強只覺得吃進嘴里的每一口東西都是苦的,酒也苦,肉也苦,簡直苦麻了心!
胡氏見劉樹強苦著臉,猜到他一多半的想法,只不作聲,將幾個盤碟里的剩菜全部劃拉到原本裝紅燒肉的大碗里。這碗無油紅燒肉幾乎一落桌就被搶得精光,但碗底還有些湯汁,香甜油滑,胡氏一點兒也不舍得浪費。
虎子吃了飯就自回柴房去歇午覺,劉娟兒像一只翩翩彩蝶,跑進跑出地幫胡氏收拾,劉捕頭拉劉樹強坐到炕上,繼續熱火朝天地拉家常。
話說到一半,劉捕頭突然將話頭拐了個彎,話里有話地對劉樹強說:“我的傻兄弟,你有事可不能瞞著哥哥我呀!”
“這……這話是咋說的……”劉樹強胸口一悶,訕訕地低下頭去。
劉捕頭不滿地盯著劉樹強的頭頂,摸著下巴說:“哥哥我雖無權無勢,但懲治兩個克扣工錢的奸商,把人扔到牢里嚇幾天,卻也不在話下!”
劉樹強猛一抬頭,擠出一個蒼涼的笑臉,由于笑得太用力,整張臉都硬如磐石“劉兄,你莫要信外面的風言風語,咱家表親戚沒那么壞!這也不知道是哪個不懂事的犬兒對外傳的話,讓哥哥你誤會了!嗐!你是不知道,我那表兄表嫂也苦得很,他娘,你晚上別忘了用剩菜煮個燙飯,等他們兩口子一起吃!”
端著盤子邁過門檻的胡氏,聞言只覺得胸口一窒,心里如針扎般難受。她臉色蒼白,嘴唇氣得直發抖,不管不顧地回道:“咱家虎子,不是那號嘴碎的人!咱們全家,沒有對不起任何人!吃一頓燙飯也好,至少能當個撐死鬼!”
胡氏以為劉樹強是在冤枉虎子,一時氣急,滿嘴狠話沖口而出,劉樹強被她頂得喘不過氣來,既羞愧又自責地垂下頭,臉上再也無法擠出一絲笑容。
劉捕頭沉著臉拍了拍他的肩膀,腦子里轉的飛快。劉樹強這般食古不化,令他盤算好的計謀變得頗為棘手,幸虧他背著這兩口子先和虎子商量了個輪廓,在他看來,這個家里也就剩虎子是個有能力的明白人!
胡氏嘴里刺了劉樹強一通,心中后悔又難受,她紅著眼走到小廚房,見劉娟兒正踮著腳努力地刷鍋,心中又疼了幾分,忙上前去接手。
胡氏用手背抹了抹眼角,一邊刷鍋一邊想心事,想著想著,萬千委屈都涌上心頭。她倒掉鍋里的廢水,又從櫥柜里翻出最后一點高粱米,稀里嘩啦地將米全部倒入鍋里,兌上水開始煮飯。
劉娟兒怯怯地看著胡氏,拉住她的衣角小聲問:“娘,你咋了?”
“娘沒事,做雜菜燙飯吶……”胡氏也不看她,冷淡地將剩菜倒進鍋里,而后又操起鐵勺賭氣般在鍋中胡亂攪合了一番,摔下鍋蓋,捂著臉跑出門去。
劉娟兒眼尖,看清了胡氏崩潰時滾滿眼窩子的熱淚,一時不知所措,正要追上前去,卻見虎子沉著臉,手里捏著一張樹葉包裹的東西走進廚房。
劉娟兒忙撲到他身前,急道:“哥!娘哭著跑出去了,咱快去找娘吧!”
“不急。”虎子冷笑一聲,湊頭朝鍋里看了看“這是在煮雜菜燙飯?”
劉娟兒點點頭,眼睜睜看著虎子將樹葉中的一團東西倒進了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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