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胡氏靠在點心作坊門臉處的條桌后做針線。
不知為何,她僅是鎖個短邊,手中的線卻來來去去地卡結,令人焦躁不安。胡氏將針頭在鬢邊刮了刮,一臉憂心地朝街外看去。
他爹和虎子明明是趕著驢車去送點心的,咋這么晚還不回?
劉娟兒悄聲走到胡氏背后,調皮地捂住她的雙眼,捏著怪聲問:“猜猜我是誰?猜對有獎賞哦!”
胡氏噗嗤一笑,樂呵呵地反手去摸她的小腦袋“我們娟兒有啥好東西獎給娘?快拿出來讓娘高興高興!”
劉娟兒嘻嘻一笑,湊在胡氏耳邊低聲說:“呆會兒表嬸會請咱們吃飯!”
“這怕是不大可能吧……”胡氏面上一冷,淡淡地朝后廚房瞟了一眼。
自打今兒早晨劉樹強突然強勢地站出來維護妻子,萬氏對他是又恨又怕,而胡氏則變得底氣十足,也不太耐煩再往方思勞和萬氏面前去裝親。
劉娟兒喜滋滋地點點頭,悄聲說:“娟兒下午看到表嬸在做骨頭湯燙飯呢!還聽到她自言自語地說是做給咱家吃的,所以我就嘗了嘗。”
“真的?就你嘴快!好吃嗎?”胡氏溫柔地笑笑,渾不在意地繼續穿針引線。
“太難吃了!那骨頭湯都沒燉熟就下了米,所以我就把燙飯里的湯都給逼了出來,加了油進去炸,呆會兒娘可以吃到娟兒做的脆骨鍋巴飯咯!”
“這……”胡氏一時覺得有哪里不對勁,卻又說不上來,只得嗔怪地伸手點了點劉娟兒的眉心“你這丫頭!就你能!記得以后還是別自作主張……”
“噯!這不咱家分了灶又分了糧食,我也高興嘛!”劉娟兒乖巧地點點頭。
胡氏低下頭又拉了兩針,突然回過神來,一臉驚詫地看著劉娟兒問道:“不對呀!娟兒,你是打哪里拿的油?莫非是你表嬸給的?”
“才不是,她才沒那么好心呢!娘,你聽我說呀,這個油是……”
因為目睹了劉樹強的蛻變,劉娟兒一整天都神清氣爽。
她心道,著反正爹已經不是包子了,萬氏被打了一拳都只敢背著他們說狠話,早一點將廢油變清的法子告訴娘應該也不打緊!
劉娟兒清清嗓子,正要對胡氏滔滔不絕,卻突然聽到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這北街里的住戶大部分是貧苦人家,平日里極少有馬車從街面上駛過,劉娟兒頓感驚奇,不由得忘了話頭,直直朝街面上看去。
只見一輛不大不小的單匹黑篷馬車疾馳而至,徐徐停靠在點心作坊的門臉外,車輪尚未停穩,劉樹強就一頭撞了出來。
他雙眼通紅,滿面浮灰,眉頭上頂著深深的皺痕,嘴角撩起一大串水泡。
“這是咋了?!”胡氏驚得跳了起來,差點推翻擺著點心的條桌“他爹!你這是咋了?!虎子他人呢?”
劉樹強苦笑著對她使了個眼色,又皺著臉退到一邊,馬車的側簾被揭開,兩個小廝打扮的青年抬著一副擔架小心翼翼地踏落到地面上。兩人剛站穩,就將擔架輕輕放落,那擔架上的人猶如一截死氣沉沉的樹樁,沒有半分動彈。
待看清擔架上的人,劉娟兒驚叫一聲,和胡氏一齊從作坊里沖了出來。
昏迷不醒的虎子躺在擔架上,面色慘白,四肢僵硬,左眼纏著厚厚的紗布。
胡氏還未走近,一眼看到虎子臉上浸了血的紗布,頓時五雷轟頂,腳下一軟,臉色蒼白地癱坐在地。
見狀,劉娟兒又驚又怕,挺身撲到虎子身邊,一聲“哥”還未出口,眼淚已經迸了出來。
“虎子!我的兒呀!你這是咋了?!”胡氏醒過神,瘋狂地跳起來沖到虎子身邊,抱住他的胳膊嚎啕大哭“他爹!你說話呀!!”
“咱虎子……傷了一只眼……”劉樹強大力醒了醒鼻子,低下頭,掩住一臉的羞愧和悔恨,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嬸子莫要焦急,令子并無大事。”
隨著一個和藹低沉的聲音響起,馬車上走下一個年輕的后生,他穿著樸素的灰色單袍,身量頎長,面白無須,五官清潤,眼神明朗溫和。
胡氏抽抽噎噎地看著他,一時有些說不出話來。
劉娟兒抹了把眼淚,狠狠打量著來人,直覺此人不可小覷!他長著一對狹長的丹鳳眼,眼角平和地掃入鬢邊,話未出口三分笑,言不逼人人自畏,乍一看溫和有禮,舉手投足間卻散發著渾然天成的壓迫感,讓人看他一眼便忍不住噤聲。
年輕的后生對胡氏彎腰行了一禮,朗聲道:“鄙姓葉,單名一個禮,表字德光,乃李府后廚大管事葉圣之子。今兒下午,劉小兄弟送點心去李家后廚,出來時意外受傷,所幸只傷及眼皮,并無大礙。”
不待胡氏有所反應,劉娟兒搶先走到葉禮面前,一臉焦急地問:“真的嗎?我哥真的不會有失明的危險嗎?”
看著眼前眉目如畫的小人兒,葉禮眼中閃過一絲驚艷,他半蹲下身子,面對劉娟兒清澈無底的雙眸,溫和笑道:“自然不敢欺瞞小妹,你哥哥在李家別院出事,李家責無旁貸,家父一知道消息就即使安排人手將劉小兄弟送到醫館療傷。我在此替家父向你們陪個不是,還望海涵。”
“娟兒……別沒大沒小……”劉樹強緊張地看了葉禮一眼,伸手將劉娟兒拉到自己背后“葉……葉公子,我家虎子若是不打緊……”
劉娟兒兩下掙脫劉樹強的手,又幾步走到葉禮面前,抬起小臉佯裝無辜地問:“這位大哥,我哥的眼神兒一向好好的,怎么會自己不小心弄傷眼睛呢?”
“這……”葉禮瞥了劉樹強一眼,對她耐心地笑道:“事出意外,你小孩子家也聽不懂,湯藥費我已經加倍賠付給你爹了,你哥哥會好起來的。”
劉娟兒錯眼瞧見胡氏匍匐在虎子身旁,幾乎哭暈過去,心中一怒,板著小臉反駁道:“誰說我不懂?我早就聽說你們有錢人家不愁餓肚子,所以吃飽沒事干最愛整人玩兒!你看我爹干啥?是不是不許我爹追究我哥哥的傷!”
聞言,葉禮差點被自己的口水嗆死,他無奈地搖搖頭,心道,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不過……對方只是一個懵懂小童,為何自己反倒認真起來?
靜立一旁的兩個小廝,低頭垂眼,仿佛對眼前的一切都視而不見。
“娟兒!”劉樹強的臉色難看得像一壇長了毛的醬菜,他不顧劉娟兒的掙扎,一面將她拖到背后一面對葉禮訕笑道:“小娃兒不懂事,別和她一般見識。”
葉禮見劉娟兒一臉憤懣地瞪著自己,輕嘆了一口氣,對劉樹強笑道:“令嬡早慧清明,口齒伶俐,在下十分佩服!劉叔也無需多禮,常言道送佛送到西,我也要親眼看著劉小兄弟安置好才能放心。”
我去!好久沒聽到自己被罵得如此清新脫俗了!劉娟兒對葉禮翻了個白眼,板著臉走到胡氏身邊低聲安慰。
葉禮頗有意味地看著劉娟兒嬌小的背影,心道,這小丫頭倒很有趣!她爹聽不懂的話,她好像全能聽懂,還真不是一般的早慧!
葉禮對小廝使了個眼色,一行人抬起虎子擠擠挨挨地走進點心作坊。
劉娟兒打頭走進小院,她怒意漸退,心中思緒萬千。
紫陽縣里自然不止一戶人家姓李,但能被稱為大戶的,恐怕只有那一家……難道是……不會這么巧吧?!
多年后,劉娟兒得知打傷虎子左眼的始作俑者就是李永靈,氣得三番五次給他痛吃排頭,此為后事,暫且不表。
一行人擠進點心作坊的后廚,因通道狹窄,傷者又不能磕碰,走在前面的劉樹強一家人和抬著虎子的小廝磨蹭了半天也沒擠出去。葉禮走在最后,只好停下腳步等他們疏通開來。
他心不在焉地四處看了一圈,本無意欣賞這比李家寒酸了幾萬倍的廚房,卻突然被一股幽幽的飯香味兒吸引。
灶頭的大鐵鍋還留有余溫,那誘人的飯香味兒絲絲蔓蔓地在空氣中裊繞。這葉禮也乃老饕一族,見到美食從來都不容錯過,就算吃不到嘴里也必然要聞一聞看一看。這貧寒人家的廚房里竟有如此香的飯?是何道理?
葉禮見無人注意,端身走到灶旁,輕輕揭開鍋蓋湊頭一看,只見鍋里滿是焦黃油亮的鍋巴!他仔細一瞧,發現這鍋巴上下通體都呈油黃色,并不似尋常飯底焦糊的那一層,大塊的飯粒間夾雜著焦脆的肉骨頭,噴香撲鼻,讓人食指大動。
葉禮滿眼羨色,忍不住悄悄掰下一塊鍋巴,送進嘴里仔細品味,嚼著嚼著,他臉色一沉,鐵青著臉蓋上了鍋蓋。
他的舌頭告訴自己,這做鍋巴用的米不是尋常米,而是李家從京城八百里加急送進縣城的賑災糧!
紫陽縣百里外的公宿縣剛剛遭遇洪災,外逃的流民不久就要到達紫陽縣境內。縣太爺已私下與城中大戶相商,那皇倉的賑災糧走得慢不說,歷經重重盤剝到頭來也指不定能剩多少,可見災民一到就是成批餓死,到時定會攪得紫陽縣不得安寧!因此縣太爺希望各大戶慷慨解囊,放米施粥,也是功德一件。
李家的老封君長年信佛,聽聞此事后,一邊在嘴里念著阿彌陀佛,一邊讓人從庫中選出一批早稻米加急送往紫陽縣的李家別院,以全自己心意。
這批稻米是專門讓小姐公子們自己墾田種著玩兒的,每日都用山泉水灌溉,因此米粒嘗起來有一股獨特的清甜味。
葉禮十分熟悉這種味道,但這種米并無一粒流通于世,賑災施粥也還不是時候,卻為何能出現在這家人的廚房里?!
此時,小廝已經抬著虎子進入小院,跟著劉樹強夫婦走遠了。
葉禮呆立在后廚的鍋灶旁,心中翻江倒海,想了無數可能。
他突然想起一件事,據說李家這批賑災米過水路時,曾與一艘胡疆的商船起了沖突,當時兩邊的人語言不通,又著急上火,很是膠著了一番。
第二日,李家商船上的伙計在清點貨品時,發現賑災米少了十袋,立即要去找那胡疆商船算賬,卻再也找不到那艘船,只得作罷。
葉禮平素對李家的里里外外都頗為關注,廣施眼線,不動聞風。因此,他知道的事,連李家的主子都未必能了解。
但這賑災米一事,卻讓他如何也想不通。
這家人到底是什么來頭?難不成這小小的點心作坊還有什么見不得人的背景?想來劉樹強那張老實卑微的臉,倒也是個不容易讓人起疑的細作模子。
葉禮擔心打草驚蛇,便在面上浮起慣常的溫和笑顏,徐徐走進后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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