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柳梢頭,臂挽白綾上西樓。
萬籟俱寂,天幕漆黑,長發白衣的女子衣袂翻飛。
月亮就停在窗外,迫近得叫人覺得不舒服。異常地大,有如湖泊,平日里疏冷的月光也變得有些刺眼,無法直視。
室內青磚地上投下的一整片瑩白的月光,有如經年積雪,看上去厚實冷硬,卻生生被隔扇和梁柱切割成奇形怪狀的碎裂,就像隨意鋪灑滿地的碎瓷片,尖利得仿佛踩上去雙腳就會鮮血淋漓。
那白衣女子一步一步走到梁下,腳步踏在碎裂的月光中響若珠落玉盤,仿佛每一腳都踩在她的心頭,只見那女子緩緩將身旁的黑漆鼓凳扯過去,穩穩踩上,堅定地從容地將白綾團成個雪團拋過橫梁。
她扶著垂下的白綾緩緩轉過臉,優雅的笑容垂墜在嘴角,幽冷而妖異。
“娘!”秀蓀尖叫著跳起來,睜眼卻看見小喜鵲圓圓的臉。
她正趴在那黃花梨木束腰靈芝紋香蕉腿小炕幾上玩丟沙包,見秀蓀尖叫著醒來扭過小小的身子來看她。
秀蓀看著炕幾上那花花綠綠的沙包,她終于明白了方才夢里那聲聲捶打在腦仁兒上的腳步聲哪兒來的了,那沙包是綠豆曬干了填塞的,丟在炕桌上可不得嘩啦啦一聲響。
仿佛是松了口氣,一時間渾身冷汗,腦袋還是昏昏沉沉的。
“小姐你可睡醒了,都快掌燈了呢,剛才太太回來見您睡得熟,都沒吵醒……”
“你說什么!”秀蓀聽到太太回來,忙跳起來扯住小喜鵲的衣裳問,倒是把小喜鵲嚇了一跳。
“我……我我我我我我……”小喜鵲睜大眼睛看著秀蓀灼灼然的目光,忽然覺得大腦一片空白。
秀蓀可來不及聽她一字一句地說,焦急問道,“太太在哪兒?”
小喜鵲被秀蓀捉得死緊,只能徒勞地粗粗指向窗外,“在蔥介軒呀。”
她正奇怪自家小姐為啥如此激動,好像要死了娘一般,哦不,不能這么形容小姐,會被申嬤嬤打手板的。
秀蓀也沒等她說完,就像離弦的劍一般沖出了屋子。
“小,小姐……”小喜鵲懵了,猶豫了一瞬,趕緊趿鞋追出去。
穿過檐廊,拱過月洞門,跑過鵝卵石甬道。
清漆的柱子劃過視線,蔥郁的花木拂過身畔,微微暈紅的天光時而消失,時而照在她頭頂上。
秀蓀賣力地奔跑,帶起的風略過耳畔,她仿佛能感覺到從眼睛中淌出的淚水順著風劃過耳畔。
仿佛已經用上了吃奶的力氣,只是簡單趿拉著的鞋子多次險些叫她絆倒,她的心跳卻仿佛比腳步更急促更凌亂。
夢中的場景在眼前劃過,阮氏的笑容深深刺在她心上,靈魂深處噴張而出想要阻止的吶喊,不要,不要這樣。
蔥介軒的側門終于近在眼前,郁郁竹濤掩映著翠綠門扇。
那虛掩的門扇仿佛籠著希望,又仿佛盛著殘酷的現實,叫秀蓀的心陡然又涼下幾分。
她一腳跳上如意踏跺,忽被個婆子截住,“小姐,太太吩咐誰也不可進去。”
秀蓀簡直急紅了眼,甩開那婆子的胳膊吼道,“我是誰嗎?你說我是誰嗎?”然后頭也不回就沖進了院子里。
她今世是這園子里唯一的嫡小姐,前生是身份尊貴的郡主,發脾氣的氣場是天生的,那婆子被她吼得定在原地不敢動彈,過了半晌才緩緩追了幾步,又退回了院門守著。
太太把人都趕出去,又讓人守在門口,當然是不希望有人進去看到什么聽到什么,要說太太最不用防著誰,那就是小姐了,既然小姐都闖進去了,在最多就是罰些月錢或被打一頓。
而她要是進去追小姐的時候聽到什么不該聽的,那就不知太太要怎么處置她了,還是安生在這兒繼續守著,別讓旁人再進去了,果然,她截住了追趕而來的小喜鵲。
院子里一個人都沒有,靜得落針可聞,秀蓀的心又沉了沉,慌亂著一路沖到正屋,路過檐廊,隔著玻璃隔扇看見阮氏身著丁香色繡折枝海棠的身影,她正弓著身子搬凳子!
這場景看得秀蓀差點沒喘過氣來,掉到谷底的心瞬間提到嗓子眼兒,差點跳出來。
她只覺得眼眶一酸,不管不顧地一腳踹開隔扇沖了進去,見阮氏正打算踩上那黑漆螺鈿鼓凳,她撲通一聲跪了下來,緊緊膝行兩部一把拽住了阮氏的裙擺。
“娘,你要是想走,就帶我一起走吧。”一路沖過來,秀蓀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的黑,渾身每一個毛孔都噴張著,引進許多寒氣,冷得她直打哆嗦,渾身每一根肌肉都緊繃著,牙關也跟著緊咬,使得膝蓋處傳來的痛感都不太感覺得到了。
——我是氣喘吁吁的分割線——
“哎呦喂我的小祖宗。”阮氏被秀蓀一把拽住裙擺,差點一頭從鼓凳上栽下來,手里端著的東西也掉在青石磚的地面上,發出“嘩啦啦”幾聲不悶也不脆的聲響。
秀蓀定睛望去,竟然是個小小的嵌金黑漆螺鈿方勝盒。
此刻那方勝盒正躺在青磚地上,盒蓋大開,里面盛著的顆粒狀的東西散落了一地,個個灰不溜秋的,大小有點像她平日里愛吃的一口杏仁餅。
再順著阮氏的裙擺看上去,阮氏正擔憂地看著她,那表情漸漸從緊張轉換成了哭笑不得。
再看阮氏身后,鼓凳擺在個黑漆方桌旁,桌旁緊挨著個黑漆束腰花架。
再再身后,陳媽媽正站在花架后面,一臉震驚地看著她。
呃,秀蓀努力重啟已經癱瘓的腦袋,她甚至隱約聽到了腦袋運轉不暢發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響,就像那年久失修的水車,眼前又是一陣黑乎乎。
她冒著想破腦袋的風險,終于明白了兩件事,首先,有誰上吊的時候還有興致搭個梯子一階階爬上去的?還有,陳媽媽站在這兒肯定不是幫太太投繯的。
“娘……”秀蓀覺得,她八成是誤會了,不,是十成十誤會了。
為什么她有一種想要暈過去的感覺,又有一種想要鉆到地磚縫里的感覺,然后這兩種感覺交織在一起,使得兩頰的溫度陡然上升。
“阿蓀,”阮氏心疼壞了,趕緊拿帕子去擦秀蓀那涕淚橫流的小臉,將秀蓀抱起來拍著她的肩膀哄著。
秀蓀七歲了,個子卻很矮,又瘦瘦的,阮氏抱著并不吃力。
平日里蠟黃蠟黃的小臉因哭泣而臉部充血,再加上淚水的沖刷,竟然看起來白里透紅水當當的,再配上黑白分明的一雙杏眼,竟然顯出了梨花帶雨的嬌嫩。
阮氏心里又疼惜了幾分,自家孩子雖說現在身體弱,長得磕磣了一點兒,還是很有發展潛力的。
秀蓀猛然被這樣溫馨暖香的懷抱包裹起來,久違的安全感讓她再次淚盈于睫,“娘,我做了個惡夢。我好害怕……”
后來她自己都奇怪那個時候居然還有力氣放聲大哭,想個真正的孩子一般不管不顧的,好像兩輩子的委屈都化作淚水從身體里沖出來。
要是沒了親娘,就沒了這世上最堅實的依靠,無論宮殿在華美,園林再雅致,都不是家,這種苦,她深刻地銘記著。
纖細的短短的手指糾起娘親的衣服,頭發稀疏的腦袋深深埋在母親懷里。
阮氏看見女兒擔驚受怕成這個樣子,也哽咽了,坐在羅漢床上,摟著女兒晃悠著,低聲安慰道,“阿蓀乖,阿蓀不哭,阿蓀不怕,娘會好好活著的,娘還要看著阿蓀好好長大,嫁人生子,娘要看著阿蓀兒孫滿堂……”
秀蓀有些不好意思,又把脖子縮了縮,抓起阮氏手里的帕子給自己揩眼淚,順便擤鼻涕。
阮氏一直抱著秀蓀,緩緩搖晃,順便吩咐陳媽媽派人去老太太那兒說一聲,秀蓀今天跟她吃晚飯了。
“好啦,別哭啦,我的乖乖,今天讓廚房給你做獅子頭。”阮氏又抽出一條帕子給秀蓀揩臉。
陳媽媽再進來的時候,親自端了一盆溫水給秀蓀洗臉。
“陳媽媽,您年紀大了腿腳不便,怎么不叫丫鬟來服侍?”前幾天下雨,陳媽媽的老寒腿還犯了,秀蓀慢吞吞從阮氏膝蓋上下來,由阮氏牽著手去了凈房。
陳媽媽沒有回答只站在一邊,甚至有些手足無措的樣子,秀蓀遲鈍了半天的腦子終于又恢復了靈光,她后知后覺,這不對勁。
為什么這院子里只有太太和陳媽媽,她飛速脧了一眼擺在炕幾上的方勝盒子,方才盒子里掉出來的東西,她仔細回憶著。
一丸一丸的,表面灰溜溜的,指甲蓋大小,那是……香餅?
前世,皇祖母謹慎起見,從來不讓秀蓀接觸醫藥和廚藝,因此為了緩解皇祖母的頭疼病,秀蓀在香道和推拿方面下了很大的功夫。
香餅對她來說是再熟悉不過的東西,看一眼就知道。
可是,為什么要把香餅藏在房梁上呢?
秀蓀暗暗記下一會兒要找機會仔細看看。
洗好臉,秀蓀拽著阮氏的袖子一起回到西次間,那方勝盒子還擺在炕幾上,她放開阮氏的袖子邁開小短腿,在阮氏反應過來之前已經掀開了盒蓋,果然是香餅,有七八顆之多,只是這味道,她深深吸了口氣。
“你這孩子。”阮氏上前從秀蓀手里接過那巴掌大的方勝盒,轉身踩著方才用凳子桌子和花架鋪好的階梯,將方勝盒子放在橫梁上方,那兒仿佛有個可以固定的機關,秀蓀聽到了輕輕“咔”的一聲,掛在邊上的幔帳一擋,誰也不會想到那里,看來這兒是阮氏常用來藏東西的地方。
秀蓀的表情有些古怪,有些遲鈍地將那最輕的鼓凳搬回原來的位置。
那香餅,竟然是……催情香!她方才差點脫口而出。
這并不是市面上常見的那種西域來的濃烈香料,而是按照古法制作的,氣味十分輕微,摻在常用的香料里常人很難發覺。
原先還是在文淵閣的殘本里看過,后來在康順妃宮里見識了實物,這回是第二次見到。
太太能弄到這個,說明太太娘家的藥鋪生意著實了得啊。
不過,太太藏這個干什么,秀蓀太想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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