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依依送別(三)
前方的人群忽然動了起來,長安使者上前低聲詢問拂耽延:“都尉若覺不便,不妨下官命人清道。”
“不必。”拂耽倒是從容。
話音甫落,前頭突然跑出幾人來,迎面擋在了道上。風靈探望過去,竟是幾名粟特大商戶,還跟了些衣衫寒陋老弱婦孺,風靈不識。
那婦孺涌了上來,跪伏在地,口中高呼什么的都有,一迭聲的俱是謝語,情狀很是激越。拂耽延下馬去攙扶,風靈亦跟了過去,原都是拂耽延自播仙鎮外解救回來的外城廓存余人。
領頭的大商戶上前向拂耽延與風靈行禮,揚聲向四周道:“都尉獲了什么罪,某并不知曉,可都尉在敦煌城的這兩年,使得商道安順,流寇絕跡,旁人或不知,咱們這些走貨討生的最清楚不過。做人不能沒了良心,都尉為沙州所做,有目共睹,這份恩德,沒齒不敢忘。”
拂耽延抱手還禮:“客氣了,既食俸祿,這些便是份內,不足掛齒。”
“商家人微言輕,無以為報,卻也不能無動于衷。”領頭的商戶轉身從身后另一名商家手中取過一卷黃麻紙,在拂耽延與風靈跟前小心地展開。
風靈的一路看下來,臉上驚愕與觸動交織,終是抬手掩住了口。
黃麻紙上端寥寥數行,大略寫了拂耽延這兩載來的功績,字字句句皆實,絕無虛夸。再往下粗粗細細不同筆觸的署名與各式各樣的指印,將大片的空白撐得滿滿當當。
“這是……”風靈睜大眼問向那商賈。
商賈感懷道:“不枉都尉在沙州赤誠一場,這雖稱不上萬民書,卻也是沙州百姓的一番誠心敬謝。”他將黃麻紙仔細地重新卷起,遞交至拂耽延跟前:“都尉的功績與功德,全在此了。倘若回了長安果然要論罪,不妨將沙州百姓心意上達天聽。”
戰場上的血肉白骨都不曾令他動過容,變過顏,此刻拂耽延心間卻猛然一震,面上愧色甚重:“拂耽延受之有愧。”說著他躬身接下黃麻紙,手掌心中猶如燃起了一小團火苗,燙手得緊。
那幾個商戶見他既接了,俱面露了笑意。他們中大多認得風靈,紛紛圍攏上前同她說話。官媒中不知哪一個多嘴,泄了風聲出去,那些人好似都知曉風靈與拂耽延的親事,只當他們已成了禮,一個個拱手稱賀。
有人當即便道:“顧娘子這樣的人品,也是突厥蠻人娶得的?放眼沙州望望,也只延都尉堪配。”
眾人放聲笑了一回,卻不過是善意的虛衍。誰心底不知拂耽延回了長安后是該問罪的,罪大罪小,是何罪名,尚不可知,可單看兵部等不到年節之后,如此火急火燎地要將他押送回京,只怕要落下不輕的罪名。
風靈接過拂耽延手中的那卷黃麻紙,細細地卷了裝入行囊中,向那些商戶與百姓道了別,重回了馬上。待她再上馬時,四下掃看了一圈,冷眼冷面尚在,似乎并不為這一幕所動。然她心底卻只認個死理:在世為人,一言一行,并不能教天下人皆服,與其耿耿于懷,不若行端坐正,無愧于天,無愧于己,便足矣。
一行人走走停停,走得甚慢,將出城門時,張伯庸亦來相送,這卻是風靈始料未及的。自索氏傾覆之后,張伯庸倒是看淡了許多,甚至無奈地向拂耽延笑道:“我與都尉一根繩上的螞蚱,今日兵部來人,我送了都尉,明日吏部來人,又有哪一個肯送我的?”
風靈咂了咂味兒,倒也是這話。同是獲罪,拂耽延終究是圣人眼里能瞧得見的人,情形很不一樣,張伯庸大約是要等著吏部文書,就地解職的,連押送回京的資格都不會有。
既如此,風靈也少不得下馬,作出冰釋前嫌之態,寬慰幾句,同他辭別。
及到出城馳上官道,已近晌午。
眾人跑上一處地勢較高處,拂耽延與韓孟皆不禁停下馬朝敦煌城回望過去。那兩名使者一路出城親眼目睹了府兵們與百姓的擁戴,多少對拂耽延起了敬重,他駐馬回望,他們也不催促,只在一旁候等。
城樓的輪廓在強烈的日光下顯得略微虛幻,大風裹著沙塵蓋向敦煌城,整座城仿若縹緲在風煙中,亦真亦幻。
再遠處,千佛洞背了光,成了一堵沉重的陰影,卻仍能領受到佛力感召,風靈在心里頭默默念了一聲佛:前景不明,吉兇難測,惟愿諸佛憐憫,多垂加護。
韓拾郎夾了夾馬腹,走到風靈身邊,似乎隱隱難安,因怕韓孟聽見,特意說了高昌話:“姊姊,延都尉與阿爹會獲罪么?”
風靈收回視線,半大的小子了,她也不想騙慰他:“恐怕是。”
韓拾郎微微失神,過了片晌,喃喃自語道:“都尉與阿爹并未做錯什么,有什么罪?”
“你不明白,姊姊也未必能懂,可朝堂自有朝堂的規矩……”風靈不能確定韓拾郎是否能聽懂這些,她瞧了一眼他悵然的面色,終是不忍:“拾郎莫怕,菩提薩埵皆在看著,是非總還在的。再者,都尉開了佛窟,韓校尉也有助力,功德深厚,且有福報呢。”
韓拾郎朝千佛洞的方向投望了一樣,慢慢點了點頭,不甚相干地自語道:“拾郎無依靠,橫豎阿爹在何處,家便在何處。”也不知他在安慰誰,風靈勉強勾了勾唇角,算是贊同。
望了一回,長安來使頗為客氣地向拂耽延抱了抱手:“都尉若是方便,還是趕路為要。”
遂眾人重又打馬趕路,馬蹄飛踏,惹起一片煙塵,風靈騰出一只手,將頸子上的紗帛向上扯起,遮住口鼻,順手又將頭上的卷檐虛帽壓了壓。一偏頭,卻見拂耽延正不時拿眼瞧她。
風靈朝他嫣然一笑,因紗帛遮了口鼻,便只剩一雙杏目在外頭彎成半月。
“當年初見,你仿佛也是這樣一身。”拂耽延一壁說著,一壁也扯起了紗帛遮口鼻。
“你自風煙中提馬躍出,救下我性命。”風靈接口道,眼彎得愈深。
二人皆不再言語,回臉認真策馬,歷歷往事,卻在各自心頭綻開,擷取了暖意來抵御這一路的苦寒冷風。(未完待續。)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