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八章授棋
第二百八十八章授棋
作品:
作者:枕冰娘
棋局無情,生死難測。不斷有人在遠去,再不歸來,也不斷有人在走近,人世情暖。
“祖母當年因棋藝,得了個昌平縣君的誥封。孫女怎么能和祖母的造詣比。”雖然心里嘀咕,辛夷表面上卻一臉乖巧,嘴巴像抹了蜜似的。
“罷了罷了。這話旁人說說還行,從你這丫頭嘴里說出來,老身我倒聽著發瘆。”辛周氏瞥了眼辛夷略僵的神色,眉間浮起慈和的笑意,“我今日來沁水軒,是聽你爹說,大過年的,你把自己關在軒里,連他勸也不聽。”
辛周氏頓了頓,向案上堆積如山的書卷努努嘴,刻意壓低了語調:“被棋局難到了?”
“倒也不是難,只是下一步該如何走,實在是費神頗多。百姓過年過得歡,棋局可不會因過年而停止的。”辛夷答得也很是爽快。
“哪一步棋吶?”辛周氏似乎隨口一問。
“新歲賀禮。孫女身為誥封外命婦,又和王家方才修好,此次新年闔歡,于情于理都該送禮去。”辛夷答得仔細,絲毫不認為,辛周氏的問是隨口的,“而這個禮就可大做文章。這便是孫女兒的第二步棋。”
辛周氏微不可查地點頭:“拜謁晉王,長安城門。這是第一步棋。年關賀禮,示好王家,這就是你的第二步?”
“正是。禮要送得配得上王家,還要有助我的棋局。送什么,該怎么送,何時送,送給何人,這里面的講究和算計,可不僅僅是一句‘吉祥如意’那么簡單。”辛夷眸底一劃而過的精光。
棋棋落,子子追。算計一關接一關,博弈一場連一場。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櫻桃紅了,芭蕉綠了,而永遠不曾停歇的,便是這盤圍繞利益的角逐。
輸贏,勝負,時不我待,舍我其誰。
辛周氏忽的一笑,神色沒有絲毫波瀾:“于是年也不過了,覺也睡不好了,飯也吃不香了?”
辛周氏瞧了瞧辛夷眼下青黑,還有略顯凌亂的發髻,和過年歡欣的氣氛格格不入,仿佛是這女子建了道門,把自己和人世隔了起來。
“孫女本不會下棋,不過是被逼的。一步錯步步錯,前兒才有城門之變,下一步棋便在正月,孫女哪還有時間,和阿芷她們放爆竹的……”辛夷又是點頭又是搖頭,伸手就要夠案上的書卷。
“。”辛周氏兀地一根瑩指,壓在了辛夷手背,“你可知真正贏棋的人是如何的?”
辛夷取書的動作一愣,茫然地搖搖頭:“祖母不必繞圈子,還請明言。”
“這世間懂下棋的人太多,懂放下棋的人卻太少。”辛周氏的眼眸有些異樣,如兩柄被歲月打磨得雪亮的寶劍,正從凡塵浮華下漸次拔出。
“人人都在算計,利得幾分,人人都在籌謀,輸贏如何。這世間紛紛蕓蕓,總沒有個歇頭,有些人一輩子都走不出來,有些人到最后都忘了是如何踏進來的。所謂大染缸,染的可不僅是黑白,也有本心。”
辛周氏娓娓道來,蒼老的語調合著爐子上的滾水聲,一聲聲在屋內回蕩,顯得有些不真實。
紅塵紛紜,利益算計,而她辛周氏卻是個臺下觀棋的人,是岸邊垂釣的人,只問風雨不須歸,鱖魚可還肥。
任你世間算計無間,我笑爾等瘋癲難悟,任爾棋局傾軋詭譎,我憐豎子艱辛蒙昧。了了一把辛酸淚,逃不過一個土饅頭,誰知其中荒唐癡兒女
辛夷只覺一股清泉從心坎流過,一股明澈直沖她靈臺,將連日的疲倦和堵塞都沖開了:“祖母這番話,可是一字千鈞。孫女年幼識淺,尚不能明白十分,但只聽得一分,也足以驚心動魄了。若世間人人都懂這一分,只怕早是西天極樂界,老聃太平世了。”
辛周氏忽的一聲輕笑,乜著眼帶了分揶揄:“人人都懂一分?且不論俗人如何,便是老身,也不過是近年才想明的……以前為了柏兒……不,是逆太子……老身還有忠心一生為君死的蠢想法……待他走了,才幡然醒悟……余生安于天倫,把自己關在屋里享清閑,兩耳不聞窗外事,誰贏誰輸都和我無關…”
辛周氏沒看辛夷,就那么一個人悠悠道來。她向后倚在軟墊上,熱茶的白氣兒蒙了她的眼,帶了分回憶的惘然,卻無法蒙蓋那眼眸深處,明亮到攝人的光彩。
“那,這和祖母最開始說的,真正贏棋之人,又有何關聯呢?”
辛夷坐直腰背,神色愈顯恭敬,是對祖母的恭敬,也是對賢者的恭敬。她不知所謂的“大賢”是何等模樣,但眼前的老人,大抵是她心中的模樣。
“最后真正贏棋的人,反而是不念著贏棋的人。時時都念著贏棋的人,反而贏不了棋。”辛周氏說著拗口的話,臉色有些異樣。
辛夷費力地跟著辛周氏的意思,呢喃道:“祖母所言:可是天道自古使然,萬事因果皆定,改命又不能改命,逆天又不能逆天之意?”
“不錯。果然長進了。”辛周氏微微頷首,眼角一劃而過的滿意,“真正的贏者,不僅能拿起棋,也能放下棋。隨時能進,也隨時能退。是故,大贏不贏。”
最后四個字擲地有聲,如一記金鐸在屋中炸響。
炸得辛夷靈臺嗡嗡,思緒斷裂,滿腦都回蕩著那金鐸聲,眼神都有片刻的失去焦距。
辛周氏也沒管辛夷回應,自顧不急不緩地說了下去:“也不是要你不去想棋局,出去和弟妹們放爆竹。不過是湊巧,興致又剛好,才順道勸你兩句。局怎么下,何為適度,都是你自己去拿捏的事。丫頭,給老身換杯熱的來。”
辛周氏將涼了的茶盅遞給辛夷,后者這才緩過神來。
她連忙換斟了熱茶,雙手高舉奉到辛周氏面前,隱隱用的是對大賢的周禮,而不是祖孫間的尋常家禮。
“還以為,祖母會教孫女兒如何下棋吶。沒想到是這番雖然在理,卻遠水救不了近火的話。”遞過茶盅的那一刻,辛夷撒嬌般的打趣了句。
辛周氏蕩開了笑意,伸出食指點了點辛夷額頭:“雖然有時見情況危急,也會順口提點你兩句,但老身永遠不會教你如何下棋。因為老身要教你的,不是下棋之道,而是棋之道。”
下棋之道。棋之道。
這一字之差,聽來差不多,內里卻是天壤之別。一個是魚之道,一個漁之道,一個是博弈之法,一個是博弈本身。
辛夷默然點頭,心底卻是翻起了驚濤駭浪。她好似從來都在思慮如何下棋,卻沒考慮過棋道本身,考慮過“棋”這個字本身。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