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九章翁婿第二百八十九章翁婿
辛周氏微微湊近前去,盯緊了辛夷,目光灼灼地好似劍光,光是對視片刻就讓人心神震徹的雪亮劍光。
斬世之劍。誅心之劍。大賢之劍。
“史官常論:敬天治人,是論帝王如何治國的話。然而在老身看來,下棋是一樣的。弈棋者,亦需敬天治人。”
“以前教過些話,是讓你不忘心中的標尺。而如今教爾這番,是讓汝保持眼眸的澄澈。”
辛周氏曾受帝命,在辛夷第一次面圣之前,教授辛夷宮中禮節。也是她第一次教授辛夷,何為天下大勢,人力不可改,何為棋局終點,大義不可忘。
棋局終點是家國。此乃標尺。
大贏不贏敬天道。此乃澄澈。
辛夷深吸幾口氣,她已經沒有回話的必要了,在仰之彌高的山陵之前,她的任何應答都會顯得愚昧而渺小。
她鄭重地后退幾步,向辛周氏拜倒,行了大禮:“孫女兒謝祖母教誨。”
和第一次時一般。謝了這番她終生受用的“棋道”。
此生標尺常在,此生眼眸長澈。
辛周氏眸底異彩連連,就算是皺紋橫生的臉,也壓抑不住那股威嚴和浩然:“老身年紀愈大了,就算不再管紛紜,也多了些私心。比如傳承自己的衣缽。好歹是天下傳頌,青史留名,連帝王也執學生禮的衣缽,就這么帶入土也可惜了些。順道為自己余生找些事干,省得閑散了一把骨頭。”
辛夷一愣,從地面抬起半個腦袋:“傳承?衣缽?”
辛周氏忽的朗笑幾聲:“罷了罷了,時候未到,天機不可露。免得你多了憑恃的資本,自己腦子都不動了。只需記得:作為辛周氏,你是我最得意的孫女兒,作為另一個名字,你是我選中的傳人。”
“另一個名字?”辛夷越聽越糊涂了。
辛周氏清咳兩聲,擺擺手道:“爾就莫再追問了。時機成熟時,自然一切分曉。你若聽明了祖母今兒的話,那這封拜帖就知如何應對了罷。”
辛周氏自然地轉了話題,同時從懷中掏出封拜帖來。碧云春樹箋,小楷娟秀,灑金描香。
辛夷只得壓下心底諸多疑問,把注意力轉到辛周氏掌心的拜帖上,卻只瞧了半眼,她就立馬紅了臉。
箋上的小楷只有一行,簡簡單單,清清了了,連落款年月都沒有——
棋公子恭請懷安郡君一見。
偏就這么幾個字,就看得辛夷心跳兀地劇烈,咚咚咚撞擊著她胸膛,讓她在辛周氏注視下的目光都躲閃起來。
“祖母怎可拆開見了。”辛夷囁嚅著道了句,有淡淡的責備。
拜帖講究的有檀木盒裝封,不講究的也有個箋套,不是拜帖要遞的人,中途擅自拆開瞧了,便是違逆綱常的大失禮。
就算對方是辛周氏,辛夷也不免犯嘀咕,倒不是怨其他的,而是怨偏偏是辛周氏瞧破了些東西。
“我從香佩那兒截下來的。怕你又借口憂思棋局,把這帖放到一邊,所以親自拿進來。老身可不拆小輩的帖,只是這棋公子從來不拘禮法,就這么光溜溜一張送來的。”
就這么送來的。倒像是那個人的作風。
那上面的文字,經手的人便都看了遍。包括接帖的下人,自然也包括辛周氏。
辛夷有些慌起來。她紅著臉抬眸,連連搖頭道:“祖母莫作他想。棋公子不過是作為平民,奉臘祭年關雙喜,來拜謁我這個外命婦罷。這也是合乎禮法,綱常稱頌的大禮……”
“得了!就你和他那點小心思,需得這番冠冕堂皇來搪塞么?”辛周氏兀地打斷辛夷,笑意中帶了分揶揄,“祖母也年輕過,有什么不懂?”
辛夷的臉愈發紅了,連耳根子也燒起來:“祖母莫打趣孫女了。孫女兒和棋公子,清清白白,天地可鑒。”
清清白白,天地可鑒。八字擲地若有金石之聲。
前四個字,是印證二人間發乎情,止乎禮。后四個字,則是宣示彼此情貞無暇,若金堅。
辛周氏笑了,春風般的笑意,讓整個屋內都漾起了暖意:“既然如此,那你還在這作甚?可不要說要憂思棋局,沒空踏出門之類的,否則祖母的話都白費了。”
辛夷的頭都快低到胸前了。她嚶聲應允,斂裙起身,兩頰的緋紅若雪中盛開的紅梅,逗得辛周氏的揶揄又笑了幾番。
“那孫女兒就先行告退。把棋局的事放一放,該見的人見,該過的年過,待初三之后,再來考量弈棋不遲。畢竟輸贏如何,日子都要過的。”辛夷掩唇而笑,低頭一福,轉身就向門外走去。
“等等!吶,此番會面,不,是以后這種事,你都瞞著你爹爹點。畢竟你爹爹心里想的,是親上加親。”辛周氏似乎想起什么,又乍然叫住了辛夷。
辛夷腳步一滯,眉尖一蹙:“親上加親是何意?且不論這個,爹爹也不是剛愎自用的人,難道會不顧的心思?”
辛周氏意味深長地笑笑:“誰會愿意連自己都敬畏的人,將來成為自己的女婿?”
翁婿和岳丈是永遠的仇家。
一個想一生作女兒心中的無所不能。一個要一世作她眼里的安心依靠。
父親爭著壓過女婿“女兒還是留我身邊好。那個毛頭小子懂什么”,女婿爭著壓過父親“請您把女兒放心交給我。我會照顧她一輩子”。
一山不容二虎。女兒只有一個,于是這仇還就一輩子跟著走。
辛夷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可眉頭還是鎖得緊:“那照祖母這么說,瞞也不是長久之計。他是我爹爹,總得知道的。”
辛周氏的笑愈濃。說什么王權富貴,什么謀士謀國,偏到這個時候,她才愈能感覺到,這圍繞在她身邊的一家人,冰冷塵世血脈牽連,暖到了她心底去。
“這事慢慢來。如同撬塊擋路的石頭,總得每天挪一點。你爹本來就固執,不然當年也不會惹下竇晚的情債了。”
辛周氏頓了頓,忽的拍了拍辛夷手背,慨然地長嘆一聲——
“。你要永遠記住:他,有時只是一個父親。”
辛夷忽的就紅了眼眶。她咽了咽鼻尖的酸意,鄭重點頭:“孫女兒記下了。那這塊石頭,咱祖孫倆兒就先通好氣,慢慢挪著走。”
“也好。去罷。別讓棋公子吹冷風吹久了。”辛周氏慈和地一笑,向辛夷下了逐客令。
“孫女兒告退。”辛夷也噙笑福禮,將耳畔一縷溜出來的青絲別到耳后,旋即挑起橫竿簾子,走出了沁水軒。 ( 明智屋中文 wWw.MinGzw.Net 沒有彈窗,更新及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