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連溪芠再睜開眼,正迎上第二盞涼茶潑到臉上,茶湯沖進她鼻腔,叫她才回過神便一陣猛烈咳嗆。好容易平復下來,她朝四周環顧一圈,發覺仍是在那要人命的慈壽宮內。楊太后正座鳳榻之上,顥蓁依舊立于階下,群妃在側,獨司苑素琴已經不在。
未知是否因宮門緊閉氣郁不暢,幾爐星子炭燒得又旺,連溪芠惟覺堂外已是天涼轉深秋,堂內竟仍赤燥似火燎。她頭暈目眩,腰腹抽痛欲嘔,遂環抱緊了自己的身子。她已不想模樣太過凄慘,事已至此,她只求能利落體面些。
連溪芠盯著顥蓁衣角,眼中失了光彩,苦笑問:“那宮婢已經招了?”
“她雖愚昧,然則識得清命,知道你必不能逃過一死,也就盡數說了。”顥蓁心思沉下來,氣定神閑道,“一出掃盡了皇家顏面的混賬戲,愣撐到這時唱完,本就演得太久。本殿問她因何要受你指使,她卻絕口不提,想來若去查探她的身家起落,自然知道得沒八分也有七分。”
連溪芠茫然點頭,好似身上力氣都用盡了般,不想費心思去解釋,左右都不再關她的事,叫她安心去死也好。
“你糊涂!”楊太后叱道,“宮墻內誰沒有得寵失寵的時候,卻少有你這樣膽大妄為,敢損傷龍體的。除了這件,你還做過什么蠢事也都供出來罷。”
“已是死罪,何必多言!”顥蓁打岔接話,她不愿連溪芠吐露更多,只這一樁還不曉得能否瞞住外頭閑言碎語,“娘娘,如若要其再說下去,怕要似介子推所言‘尤而效之,罪又甚焉’了。”接著,不顧楊太后反對,她已向連溪芠口敕下去:
“汝結伴殺人,甚是慘毒。拒捍審問,罪不可恕。為成其計,更及肢解。身雖未行,卻為首沖。以尸蠱惑,以骨厭魅。刑統十惡,不道乃五。損及龍體,依律合斬。念汝侍奉左右多年,易賜自盡。縊絞芫華,自選之。”
溪芠愁眉鎖面,淚洗愁腸,早知活不成,怎料真的聽到賜死,一顆心又突突亂蹦起來。她欲行禮謝恩,哪知身子根本不聽話,好似每絲每寸都在疼,不禁將自己摟得更緊。
顥蓁俯下身子,在她耳邊問:“只聽到要死便怕成這樣,你可想過,你狠食人骨之時,冤魂早就在你身邊散不去了,眼下我還留了你個全尸呢。”旋即起身,對外召喚惜墨入內。惜墨做了萬福,顥蓁便命她叫人帶溪芠回報瓊閣候著。
惜墨得令,找兩個內侍扶她起身。溪芠不動彈,她實在連站的勁力都失去了,只覺得周身汗涔涔濕濡濡暈眩眩燥騰騰。惜墨無法,只得令這兩個將她架起來,溪芠這時身似一灘爛泥,隨他們擺弄。她手從肩上滑下,攥緊的一方羅帕,孤零零飄落在地。
不想兩個人竟沒兜住,溪芠腿腳發軟,癱坐在那羅帕上。
溪芠心思一動,這才注意到,自己這竟不單純是嚇得,而是當真被抽了氣勁。如此想著,居然又暈了過去。
顥蓁有些煩,在旁叱道:“你假惺惺的做戲給誰看!”兩個內侍聽見顥蓁怒了,趕忙使勁去把她往起拽。
才把她抬起,忽聽俞馨慌張大喊一聲:“血!”緊著朝連溪芠腳邊指。
眾人打眼望過去,果然連溪芠原本跪的地方,流了離離落落一片褐色血湯,將那方紅羅帕都浸得更深,沾染處黑漆漆如果實暗腐,直叫人觸目驚心。
顥蓁已然愣住,暗道不好,隱隱覺得要出大事。
楊太后率先反應過來,從鳳榻上站起,幾步跨到連溪芠身邊,朝這一地紅水看了一眼,便對惜墨喊:“呆著作甚,快傳御醫!”惜墨趕忙跑出去,祖筠錦瑟一眾女史內侍也都聞言進來,楊太后說:“將她抬到延壽齋躺下,千萬穩當些!”
慈壽殿中煞時亂作一團,祖筠命人找來竹筐(擔架),把連溪芠送到延壽齋床榻上放平,幾個妃子也都跟著過去。
顥蓁眼前人來人往,她獨自向后退了幾步,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不顧這兒才死了個棋巧,只默默盯著留在地上的那塊羅帕。它好像吸不飽血水,滲不出來一點還回去了。
惜墨命人去叫了御醫再進來,見顥蓁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忙將她扶起,隨別人一起到延壽齋里,寬慰她此時可不能慌了手腳。
顥蓁到地方,仍是先找到外屋一把椅子,支著扶手坐下,緩緩轉頭想問連溪芠的情形如何,一雙眸子正好對上身邊的楊太后。楊太后別有深意的看她一眼,淡淡道:“崩中之象,淋瀝不斷,別是落胎血迷了才好。說到底,這可能是官家第一子。”
“怎的...沒聽她提起過...”顥蓁低聲呢喃,復站起身,她只覺得這座位是個冰窟,冰刃刺痛了她的肌骨,叫她坐立難安。她縱未生過孩子,但眼見著血流成這樣,若是真的懷有龍胎,也注定是要墮掉了。顥蓁不信這事就這么巧,又覺得可笑,怎能在自己審訊時便失了一個皇嗣?
惜墨眼見顥蓁有些支撐不住,湊到她身邊虛聲說:“怎知就是落胎,說不準只是受了驚嚇氣虛血崩,本就犯了錯該處刑的,不值當為她傷神。”
顥蓁握住惜墨手腕,深吸了一口氣,才想說話,忽聽人報:“連婕妤醒了!”
顥蓁聞言,快快繞過屏風去瞧她,只見她不與人交談,卻咬著嘴唇,額上青筋盡顯,似有劇痛在身。這樣堅持了沒多久,便開始高一聲第一聲的呼喊。這呼喊傳到顥蓁耳中,似打在她太陽穴上的重錘,乒乒乓乓敲個不停。
顥蓁安慰自己,連溪芠已接了口敕,是犯婦,如何也不能冤屈到自己頭上。然而理倒真是這個理,就怕遇上不講理的人。
“御醫怎么還沒到!”楊太后問祖筠,看起來滿臉的急迫擔憂,“事關皇嗣,馬虎不得!”
惜墨感到手腕上傳來的力道越來越大,甚至有些痛,她明白顥蓁到底擔心些什么,又勸說:“奴婢以前見過落胎的,也沒有這么痛,不知是否做戲。且她犯下大錯是真,絕無人能責怪圣人。”
“她是不是做戲倒不打緊,怕的是總有人陪她一起做戲,死了一個兩個,怎么又出來第三個!”顥蓁磨著后槽牙,余光狠狠盯著楊太后,她說不準這老婦現下是怎么打算的,這么急著給連溪芠的腹痛定性成落胎,是預備著要給自己好看?
可她為何要如此?僅僅為了要帝后失和?
顥蓁不明白,僅能在心中盼著,連溪芠腹中不要有孕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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