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回說到趙禎不能接受自己食過人骨,被顥蓁揶揄了幾句。顥蓁看著他難受的模樣,態度緩和了些,穩住調門繼續說:“方才去報瓊閣賜死她的人回話,說她死時有數十只梟鳥似黑云壓境,圍在寢屋門口,只等著要吞了她,這不是報應是什么?”
豈料趙禎聽見,身子一抖,汗毛豎起,滲出了不少冷汗,坐直沖向顥蓁,捂著胸口欲言又止。顥蓁以為他是怕連溪芠的報應會到他身上,不咸不淡勸了一句:“官家自始至終不知此事,埋怨不到官家頭上。”
趙禎卻不理會,低聲嘟囔起來:“難怪...難怪...難怪連溪芠遣人來傳話....”
顥蓁心下生疑:“怎么沒聽說報瓊閣有人進出?”嘴上說:“她還能傳些什么話,無非死前求情而已。”但趙禎神色游移不定,瞥見桌上有盞冷茶,直接端起喝掉,茶盞卻仍在掌心不放下。這一派后怕模樣落在顥蓁眼里,她估摸也沒這么簡單。
但聞趙禎喃喃道:“閻文應帶了個報瓊閣的宮女到后殿,本不該叫她進的,但我以為是連溪芠身子又出了什么狀況,便允了她。哪知她進來后對我說連婕妤被你賜死,已灌了藥,無力回天了,臨走前有句話要帶給我。待我打發周成奉他們出去,她才說:‘娘子今生無緣再侍奉左右,但官家曾經對娘子的眷顧溫存之言,娘子必當刻骨牢記,縱是到了下面,也不會忘。’”
“官家是皇帝,許了什么花言巧語,自己早就忘了,妃子們卻記得清楚。”顥蓁冷眼挖苦,心中木然暗想:“我是從來不敢當真的。”
趙禎也已平復下來,皺眉嘆說:“我也記得清楚,那是九月時連溪芠侍寢,她夢見宮中兀然生有一團黑霧,紛亂拍打報瓊閣窗子,還要生吞了她。我那時以為夢魘而已,隨口安慰溪芠,說只消我在一日,宮中便不會有什么黑霧要她命。溪芠這才舒心些,就說出了找人來傳的那段話,還說若我忘了,定要罰我。不想如今這些事情竟真的應驗了....”
顥蓁咬牙氣道:“必是她那時已做了惡才會有那種夢,她這種無能的性子,早早就開始替自己找后路,妄圖事發還能活命。愚婦!這是多大的禍端,以為幾句話就能得逞開脫!罰你?她根本是邪物,縱是死了,在帝皇正氣前也落魄得連影兒都不敢出來,還妄想翻天不成?連溪芠這蠱惑的本事,從那時就可見端倪,你卻現在質疑我所為有失中宮德行!”
她本就是個憤操專橫的性子,如今得了這些道理,言語上更是多加放肆,將禮數悉數拋之腦后。顥蓁這樣數落自己,趙禎面子上掛不住,又不知如何反駁,令他平白憋了一股氣在心里。然而她這些話,倒真是開解了他,他也就不再追究,只丟下一句“你既記得自己是皇后便好”,就起身要走。
顥蓁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失言,但實在不懂該如何軟下來,惟有垂眼壓住火氣,默默送他離開。
趙禎走了,而她沒有坐回榻上,反用門柱遮擋自己的半邊身子,看著他離開的路,微微慨嘆。
惜墨進來,一句話也不說,靜靜的走到香爐旁,將快燃盡的意可香撥開,再往里面添上一錢大食國(阿拉伯)進貢的金顏白香。夜色已濃,惜墨為著今晚讓顥蓁睡好些,不再增添更多它物,只單燒些能聚攏前香的東西,令其無聲散發就好。
月光無息,不知何時偷偷替禁宮批上一層薄薄清冷地衣。惜墨走到顥蓁身后,手搭上她的臂膀,帶她步至香爐旁。金顏無味,獨有些酸澀,因此一縷酸楚悠悠蕩進她的鼻中,讓她回過神。
“這已經是第幾次了?”她一雙纖手伸到炭火上輕薰取暖,垂首向惜墨淡淡問起,“他夜里過來,卻是為著別人的事,說完就走,毫無留戀。”
惜墨含笑柔聲道:“坤寧殿中不該有只聞新人笑,不聞舊人哭的事,得寵的妃子年年有,圣人卻始終獨得一個。奴婢只盼著官家每月留宿那幾日,圣人能多上些心思才好。”她話方才出口,已料到顥蓁不喜歡這種說法,趕忙補一句:“不過圣人到底是皇后,如何替天下女子表率,才是第一要緊的。”
顥蓁沒有作答,倚到窗邊坐榻,支起窗子,仰首望向空中一輪皓月。她與連溪芠一樣,都是一夜未睡,卻不能閉上眼。她不懂,為何連溪芠分明是該死之人,她隱隱還是要覺得難過呢?
月下的另一端,太史張尚陽也在抬頭默默課算著,他慌張不定,愈感游疑,實在不信自己眼中所見。
“要亂了...”張尚陽手指在空中比劃,口里癡癡嘆道。
十一月初一,福寧殿,趙禎一早便頭痛欲裂。
本以為已經消弭下去的太白犯南斗之象,昨夜竟然第二次出現了,這下一切安撫人心的說法都要被戳破,一切帝權式微的主張又要復生。張尚陽夜中求見請他一觀天象時,他已有不詳預兆,至親眼瞧見,更是不知所措。
怎么會連著兩個月都出現天變?趙禎根本沒做好迎接這些的準備,于是稱病,連夜吩咐罷了這一日的入合。天色蒙蒙亮,便急喚李迪,呂夷簡,范仲淹,宋綬,蔡齊等人依次前來后殿議事。
李迪亦無特別法子,趙禎嫌他無用,打發他去了。
呂夷簡進殿便開始沉吟,直說不妙。趙禎等了他一陣,他還是不能出主意,怒斥:“叫你回朝原以為你是有才之人,不想始終無所作為,罷了,你也退下。”
呂夷簡叉手道:“陛下,主意不是沒有,陛下心中也清楚,眼下敲不定人而已。”
“難道你已定下是何人?”趙禎知他的意思是要朝中罷相以堵朝野眾口,厲聲問,“你回來不過兩日,就想著要將李迪頂替了?朕果然低估了你的豺狼之心!”
“臣并非意指李大人。”呂夷簡道,“陛下,臣的意思,此時倒是罷去章獻娘娘舊人的大好時機。”
趙禎冷笑問:“若說章獻娘娘心腹,除你之外,朝中也沒留幾個了,你這是要辭官?”
呂夷簡聽趙禎言語間處處針對自己,顯然雖叫他重新任相,可絕非打消了猜忌,因說:“陛下,太祖時候,郭進便說過‘使臣失信,則不能用人矣’這種用人不疑的話。今日陛下對臣仍存疑慮,便是臣失職之處,臣自當請去。”
趙禎本想開口叱他膽敢以官職相要挾,但話到嘴邊還是收住了,臉瞥向一邊問:“那你說還有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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