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將晚,謝徵尚未用膳,就先到廚房去,著玉枝提著食盒,親自挑上幾道好菜放了進去,又提了一壺好酒,主仆二人這便乘坐牛車往京兆尹府大牢去了。
今日是尤檢驅車同行,牛車行至京兆尹府后面的大牢門口前不遠處,謝徵同玉枝下了車,就先往牢門口去了,尤檢則殿后拴好牛車。
把守在大牢門口的,有四個獄卒,望見有生人來此,紛紛揮動長矛,擋住了門,呵斥道:“站住!干什么的!”
玉枝跟在謝徵身后,一手拎著食盒,一手提著酒,明眼人一看便知她們是來探監的,幾個獄卒偏要多此一問。
未等二人說話,尤檢拴好牛車,已然追了上來,嗆了句:“探監啊,不然來找地方吃飯啊?”
這話嗆得,自然惹惱了獄卒,玉枝卻忍不住發笑。
謝徵平平靜靜的說道:“昨日進來一個新犯,名字叫謝縷,他是我兄長,我來此看看他。”
新犯謝縷是何身份,陸己早就叫府衙的差役同這幾個獄卒知會過,謝徵自稱謝縷是她的兄長,那她是何身份,幾人自然也就知道了,于是忙不迭讓開路,畢恭畢敬的拱手行禮,領頭的說道:“郡主里邊請。”
謝徵走進牢房,那領頭的即刻就給旁邊的獄卒使了個眼色,旁邊的獄卒會意,點了點頭。
領頭的而后趕忙又跟上謝徵,走在前頭帶路。
待幾人都走了進去,適才那獄卒就趕緊往前頭的府衙跑去了,想是要去稟報陸己。
牢頭帶著謝徵尋到關押謝縷的牢房來,客客氣氣的笑道:“郡主,就是這兒了。”
“打開,”謝徵雖冷冰冰的,可態度總還算和善。
牢頭卻杵著不動,反倒故作為難的看著謝徵,吞吞吐吐的說:“郡主,這……這不合規矩……”
“什么規矩不規矩的!叫你打開你就打開,哪兒來那么多廢話!”
“是,”挨謝徵這么一兇,牢頭這下才乖乖的走去開鎖。
適才謝徵訓斥牢頭,嗓門頗大,謝縷睡得正香,一聽聲響,立馬就醒了,翻了個身爬坐起來,見謝徵站在外頭,目中滿是期待,甚是激動。
彼時牢頭已開了鎖,又替謝徵將牢門打開,謝徵同玉枝走了進去,牢頭卻還在門口站著,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謝徵回首看著他,面無表情的說:“退下。”
“是……”牢頭這才退下,卻故意走得極慢,想聽謝徵的墻根,尤檢還站在牢房外頭守著,盯著他走遠才放心,同謝徵說道:“出去了。”
話音落下,謝縷陡然變了副面孔,沖著謝徵大呼小叫:“我都進來兩天了,你怎么才來看我!”
見謝縷這副趾高氣揚,理直氣壯的態度,謝徵心中甚惱,卻都忍了,她嘲諷道:“進來兩天了?怎么,看樣子,你還很得意很自豪?”
“你干什么你!現在是說風涼話的時候嗎!”謝縷如今是狗急亂咬人,可不再將謝徵放在眼里了,謝徵怒道:“我如今站在風口浪尖上,自然喜歡說風涼話!”
謝縷說不過謝徵,便將矛頭指向玉枝,下地穿鞋之際,便沖著玉枝罵道:“你杵在那兒干什么?還不快把好酒好菜給我端出來!你等著我自己弄?”
玉枝愣了一下,她沒想到謝縷如今都這么落魄了,居然還是這么的盛氣凌人!她走到食案前,有意將食盒重重的放下,端出酒菜,便冷著臉退到謝徵身后了。
謝縷走到食案前坐下,細細打量著飯菜,頗是滿意,又拿起酒壇子嗅了嗅,著實是酒香誘人,正要喝時,偏又疑神疑鬼的問道謝徵:“你沒在里頭下毒吧?”
“怕有毒你別吃啊,”玉枝暗諷一番,謝縷又罵:“輪到你說話了嗎!”
謝徵又憋了一肚子的氣,當即就拿起筷子,將每道菜都試了一口,豈料謝縷又問:“酒呢?”
她于是強忍心中怒火,又搶過酒喝了一口,亦是重重的丟在謝縷面前,謝縷這下才安安心心的吃上酒菜。
“你叫我過來,是有話要同我說吧,”謝徵轉身,走至鐵門那一側,背朝著謝縷,負手而立。
謝縷分明聽到了謝徵所問,卻故意不答,直至吃飽喝足,摸了摸滾圓的肚子,方才開口說話,卻說:“哎呀,還是侯府的飯菜好吃,這牢里的飯菜,那簡直就不是人吃的。”
他不理會謝徵,謝徵自然也不搭理他。
豈知他又得寸進尺,扭頭望著謝徵,發問道:“誒,謝徵,我昨天就叫你過來給我送飯了,你怎么今天才給我送?你是不是想餓死我!”
謝徵聽到這話,簡直無言以對,她只得深吸一口氣,以此來給自己降火,她扭頭看了謝縷一眼,只道:“你捅出這樣的簍子,我總要替自己打點打點吧。”
“你給你自己打點好了,那我呢?你什么時候也替我打點打點啊?”他這話問得理直氣壯,倒讓謝徵領教了什么是人間極品!他說完,緊接著又叫喊道:“我就問你,你到底什么時候救我出去!”
謝徵側目將兩邊掃了一眼,而后轉過身來望著謝縷,冷靜的說:“你是生怕別人不知道我要救你出去?”
“怎么了?”謝縷這個時候居然攤了攤手,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他道:“我是你哥哥,我現在被關在牢里呢,你這個做妹妹的,不想著怎么趕緊把我救出去,反倒還說風涼話數落我,你還是我親妹妹嗎!”
不等謝徵開口,謝縷又伸手指了指她,陰陽怪氣的說道:“哦對,你不是,你不是我親妹妹,你壓根就不是謝徵,你是個冒牌貨,也是啊,你都沒把我當你親哥哥對待,又怎么會對我的事情上心呢?”
謝縷有意說出這番話,以此威脅謝徵來救他,謝徵自然什么都清楚,她哂笑:“你放心,我既許諾了你,必定會救你出去的,你也不必拿那些事情來威脅我,我不吃那一套。”
“唉,沒事兒,我也就是提醒提醒你,”謝縷站起身來,走到謝徵跟前,依然是怪聲怪氣的,言道:“妹妹啊,我可一直都把你當親妹妹的,就算你不拿我當親哥哥,那也沒事兒。不過,你救我還是得救的,我相信,你也不敢不救我,是不是?你總不能拿針把我這嘴縫上吧。”
謝縷說完,就放聲噗笑了幾聲,謝徵看著他,暗暗攥緊了拳頭,她是最恨受人威脅的,縱然她一心想救謝縷出來,如今也動搖了……
“我說了,你不必拿這些事情來威脅我,我不吃那一套,”謝徵側首用瞧不起的眼神打量著他,說道:“我既然答應了要救你,必然說到做到。”
她說罷,便動身往外走,冷冷冰冰的說:“我明日再來看你。”
謝徵已走到牢房外,正帶著玉枝和尤檢離開,謝縷又叫喊道:“你明天要是來不了,就挑兩個模樣標致的丫頭給我送飯。”
他說罷,又得意洋洋的走到床榻前躺下。
謝徵并未答復他,一路走出大牢,到了外頭,牢頭帶著幾個獄卒恭送謝徵,便走進來,將關押謝縷的牢房門又鎖上。
尤檢跟在謝徵身后,自走出大牢,便快步走到謝徵前頭,去樹下解開了拴牛車的韁繩。
謝徵才走到牛車旁,卻見陸己走了過來,對著謝徵露出一臉的諂媚笑意,拱手道:“不知衡陽郡主大駕,請恕陸某人有失遠迎。”
“陸使君客氣了,”謝徵漫不經心的回了一句,陸己朝大牢望了一眼,又笑問:“郡主是來探監的?”
謝徵冷著臉,只道:“你以為呢?”
陸己尷尬訕笑:“郡主的兄長如今收押在陸某人的地盤,郡主來此探監,實屬尋常,不過郡主放心,您的兄長,陸某人會好生關照的,畢竟……畢竟他這日子也不多了,最后這兩天,自然不能虧待了。”
這陸己有意說出這番話來挖苦謝徵,謝徵卻不在意,她只笑笑,言道:“那就有勞陸使君多多關照了。”
謝徵說罷,又仰頭裝模作樣的看了看天,繼而同陸己說道:“天色不早了,我也該走了,陸使君,告辭,”
陸己彎下腰來向謝徵作揖:“恭送郡主。”
待一行人已啟程離開,陸己站在原地,眼望著牛車走遠,一手朝著牢頭招了招,牢頭小跑過來,喚:“使君。”
陸己咬牙切齒的說:“把里頭那位給我盯緊了,要是出什么差錯,我摘了你們的腦袋!”
牢頭趕忙應道:“是!”
牛車駛離京兆尹府附近,玉枝同謝徵坐在車里頭,問道:“現如今陸己那邊盯得緊,謝縷待娘子,又是那樣的態度,娘子果真還要救他么?”
“救,當然要救,不過…”謝徵忽而冷笑,道:“在救之前,得讓他把嘴永遠閉上。”
在玉枝看來,只有死人才能永遠閉嘴,可她委實猜不出謝徵這言外之意,究竟只是讓謝縷閉上嘴巴不能再開口說話,還是要讓他閉上嘴巴不能再開口呼吸……
她未敢追問,于是心生一計,試探般的說:“娘子,如今顧家恨不得將謝縷剝皮抽筋,咱們何不…假借他們之手,除掉謝縷。”
假借顧家之手是假,假借顧家之名才是真,玉枝的意思,是想神不知鬼不覺的殺了謝縷,再嫁禍給顧家。
其實玉枝這計策,既能除掉謝縷,又能反過來將顧家陷于窘境,這本是兩全其美之舉,偏偏顧遇的死,謝徵心存愧疚,如今再說對付顧家,她是斷斷下不了手的!
“謝縷可以死,但是顧家,咱們不能動。”
“為何?”
謝徵不敢輕易動惻隱之心,只回:“趁人之危,落井下石,豈非不義之徒?”
玉枝未語,她如今可猜到謝徵究竟是想讓謝縷不能再開口說話,還是想讓他不能再開口呼吸了。
謝徵緘默半晌,似在沉思,良久忽道:“玉枝,你明天早上,到仁安堂替我買些半夏和牛黃丸回來,再到后廚去刮些碳粉。”
“半夏?”玉枝愣了一下,“娘子是要……”
“謝縷那嘴巴我是縫不上了,嗓子我倒也可以治治。”
“奴明白了。”
幾人回到侯府,一進府門就望見兩個熟悉的身影在客堂端坐著,算來似乎已有數日未見了。
“德音!”桓陵在客堂中踱步,見謝徵回來,忙就迎了過來,故意挽著她的手臂,說道:“你總算回來了,太子來了。”
說話間,謝徵已走進客堂,桓陵方才收回手走出去。
蕭賾與尹略一前一后的坐在茶案前,他自然瞧見了桓陵與謝徵如斯親昵,不免遲疑了一下,直至謝徵走至他案前,欠身行禮,輕聲問:“殿下怎么來了?”
聽她一問,蕭賾方才回過神來,道:“哦,孤是聽說你兄長出事了,過來看看你。”
謝徵自知因謝縷闖出這禍端,私事上,牽連她被顧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公事上,又害得蕭賾日后再不能拉攏顧家,心中不免煩悶,她輕輕一嘆,“殺人償命,兄長失手殺死顧九郎,必然要付出代價的。”
蕭賾未語,只端起茶盅小呷了一口,佯裝品茗,似在思忖什么,謝徵走到蕭賾對面的茶案前坐下,看了看蕭賾的臉色,接著便說道:“只是可惜了殿下……”
“可惜什么?”蕭賾放下茶盅,抬起頭不解的看著謝徵,謝徵直言:“顧家如今視我為敵,偏偏殿下又與我走得頗近,這一來二去,殿下如若再想拉攏顧家,恐怕就難了。”
蕭賾釋然一笑,他忽又認真起來,看著謝徵的眼睛,誠誠懇懇的說:“顧家若與你為敵,孤便也與顧家為敵。”
謝徵愣住,一時沉默,蕭賾又笑道:“你忘了,孤之前可是說過,公事上,孤什么都聽你的。”
是么?何時說過?她怎么不記得了……
蕭賾收起笑意,正兒八經的說道:“其實孤今日來,是有事要同你商量的。”
他說至此,左右掃了一眼,見無外人,才道:“你兄長如今被收押在京兆尹府大牢,孤聽說,他后天便要在西市口問斬,可他畢竟是你兄長,你有沒有想過要救他?”
看來蕭賾是想替她將謝縷救出來,可謝徵如今已打消此念頭,她道:“殿下有所不知,此番是臨川王有意設計我,他們如今盯得緊,猜想我會想法子救人,必定早已布下陷阱等著我自投羅網,他是我兄長,縱然我想救他,卻也只能……”
她說到這兒,便沒再說下去,只佯裝無可奈何,做出一副失落模樣。
謝縷死有余辜,謝徵雖不想救,可蕭賾既是提了,謝徵自然也不能推辭,免得再惹他起疑,所以她只能裝作想救而又不能救。
蕭賾斟酌了一番,“孤倒有一計。”
他才想說,謝徵便搶了話來,凝眉既擔心又“凄苦”的說:“殿下,這本是我的家事,你何必涉險牽扯進來,當心引火燒身吶。”
“果真不救?”蕭賾追問。
謝徵于是又深吸一口氣,佯裝釋懷,“勉強”的擠出一個笑容來,回道:“殺人償命,我只當是大義滅親了。”
說完,她又“勉強”的沖蕭賾笑了笑。
蕭賾頓了頓,好像并未察覺有何端倪,他蹙眉,安慰道:“難為你了。”
謝徵笑了笑:“我看天色不早了,殿下回去吧。”
蕭賾亦看了看外頭,果然已天黑了,他站起身來,道:“那你好生歇息。”
謝徵點了點頭,目送蕭賾與尹略主仆二人走遠,桓陵從隔壁偏廳走進來,問道:“你果真不打算救謝縷了?”
“謝縷死有余辜,我若救他,便是害我自己。”
蕭賾與尹略走出侯府,尹略問:“殿下舍棄顧家,當真不覺得可惜?”
“可惜什么,”蕭賾自信滿滿的說:“謝娘子一人可抵千軍萬馬,孤只要有她,就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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