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沒幾天,大姑奶奶李綰打發婆子過來傳了話,劉世揚和孫尚書侄女兒孫秀玉八字極合,這門親事就算是定下了。
寧老夫人歡喜不盡。
這后半年,李府喜事連串,又是臨近臘月,大節將近的時候,整個府里忙碌中透著濃濃的喜氣。
只有四太太楊氏憂心忡忡,她母親高老夫人病了大半個月了,一點不見好轉,四太太楊氏一想起來就心神不寧。
這天一早,李丹若和母親楊氏在二門里上了車,往楊府看望外祖母高老夫人。
大舅母吳夫人在二門里接了四太太楊氏和李丹若進去,邊走邊細細的說著這兩天延醫診脈的事,“……昨兒胡太醫又過來診了一趟,說雖說沒太好轉,可這樣的天,母親又上了年紀,不壞就是好了。
十月半那天,母親從大相國寺回來就有些懶懶的,我就覺得不對,說了要請太醫過府診一診,母親不肯,唉,你也知道母親的脾氣,向來說一不二,也怪我,母親說算了,也就算了。
就這么拖了好幾天,還是你大哥硬要請了胡太醫來診脈,這才說是累著了,母親一向有心悸的毛病兒,本來就最怕天寒,你看看……”
楊氏腳步匆匆,開頭聽了幾句,再往后就沒心沒緒、似聽非聽了。
李丹若扶著母親,半垂著頭,卻凝神聽著大舅母的話,一路腳步急匆,進了高老夫人居住的正院。
二舅母曹夫人也迎了出來,四太太楊氏心急如焚,馬馬虎虎的和曹夫人見了禮,一邊見禮一邊已經拉開斗篷帶子,將斗篷甩給丫頭,緊幾步進了高老夫人日常燕居的東廂房。
李丹若恭謹的和二舅母曹夫人見了禮,曹夫人笑著摸了摸她的手,低聲道:“有點涼,我讓再拿個手爐給你?”
“多謝二舅母,不用了,這屋里暖和,一會兒就好。”李丹若忙笑謝道。
大舅母吳夫人輕輕撣了撣李丹若的肩膀,笑道:“趕緊進去吧,昨晚上聽說你和你母親要來,你外婆就盼著呢。”
李丹若笑應了,讓過大舅母和二舅母,跟在后面進了東廂房。
高老夫人半躺半坐在南窗下的榻上,明亮的光線下,臉上帶著絲絲過于艷麗的潮紅。
四太太楊氏側身坐在炕上,一邊仔細看著母親,一邊淚水盈盈的和母親低聲說著話。
高老夫人臉上帶著溫和笑容,見吳夫人、曹夫人和李丹若進來,輕輕拍了拍四太太楊氏的手,看著吳夫人和曹夫人,溫和笑道:“我這一病,你們兩個就不得安寧,也累壞了,下去歇一歇吧。你妹妹來了,就讓她侍候我一天,遣個人過去李府,跟寧老夫人說一聲,就說我留丹若和她母親吃了晚飯再走。”
大舅母吳夫人忙陪笑曲膝答應了,直起身子,掃了淚盈盈的楊氏一眼,和曹夫人告退出去了。
“若姐兒,來,坐這里,讓外婆瞧瞧。”高老夫人抬手示意道。
李丹若忙踢了鞋子,上炕坐到高老夫人身邊,笑道:“外婆氣色精神看著都好,想是這病要過去了。”
“母親都病了大半個月了,那胡太醫的藥看來也不管用,要不換個太醫過府看看?”楊氏看著母親,焦慮道。
高老夫人笑著拍著她的手道:“我沒事,人老了,毛病就多,有點兒不舒服就得拖上半個月一個月的,你看看,你還不如若姐兒,我沒事,你別急。”
高老夫人安慰了女兒,轉頭看著李丹若,問了幾句閑話,笑著打發她道:“若姐兒到西廂房給我抄幾遍心經去,別急,要細細的給外婆抄好了。”
李丹若知道外婆有話兒要和母親說,忙脆聲答應了,下了炕往西廂慢慢抄經去了。
四太太楊氏重給高老夫人墊了墊背后的墊子,又倒了碗紅棗湯給她。
高老夫人接過抿了一口,將碗遞給楊氏,長舒了口氣,“這半個多月,我細細想了好多事,有些事,得好好交待交待你,不急,咱們一件一件細說,先揀最要緊的,就是若姐兒的親事。”
“嗯,母親說,女兒聽著。”楊氏看著高老夫人,柔順的笑道。
高老夫人抬手給女兒掠了掠鬢角,滿眼愛憐,“我這脾氣,養了你這樣的女兒,你這脾氣,又養了若姐兒那樣的,都說閨女隨娘,可見也不盡然。”
楊氏被母親說笑了:“若姐兒象母親。”
“若姐兒比我脾氣好,是個難得的好孩子,有她是你的福氣,可她到底是姑娘家,這姑娘家,嫁人是頭等大事,女怕嫁錯郎,一旦嫁錯了,縱有天大的本事,也難翻身,那份苦楚,唉,我看的多了,若姐兒的親事,是頭等大事。”高老夫人鄭重交待道。
“若兒太婆也這么說。”楊氏忙點頭贊同道。
高老夫人往后靠了靠,接著道:“照理說,有親家母操心,若姐兒的親事,我放心的很,當年,若不是看中了親家母是個難得的,我也不能把你嫁到李家,他家求的再怎么誠心,也不過一個廚子出身……”
“母親。”楊氏嗔怪道。
高老夫人忙將話扯回來,“咱不說那么遠,還說若姐兒,我就跟你說說這些年我冷眼看中的人家,這些人家,門風、家世,長輩、還有哥兒的人品性情才學,都不差,若能從這些人家里挑一門親事,那是最好不過。
你聽著,這頭一份的,就是姜家,姜國公府上。
姜家的好處,頭一條,就是程老夫人,我跟程老夫人算是自小的交情,最明白她不過,這為人處世、目光膽識上頭,她比親家母不差什么,只怕還強上不少,你看看,若不是親家母,這些年,你寡婦失業的,能這么舒心?唉,說起這個,我想想就后悔,當年我就看著若兒她爹有些個薄命相……”
“母親。”楊氏聲音略高,打斷了高老夫人的話,“這都是女兒的命。”
“是是,母親不該提這個,這是你的命,唉,咱接著說姜家,程老夫人比親家母還一條好處,她身子健旺,你看看,她哪象快七十的人?她那身子骨,再好好兒的活上個十年八年,那都是少的。
有這十年八年就夠了,若姐兒比你強多了,別說十年八年,就是有個三五年,她這腳跟就能立穩當了。
這是一,二條呢,他們府上年紀相當的有兩個,五郎和六郎,這兩個年紀只差了半歲,人品才氣都不差,有個挑揀,不過照我的意思,六郎更好些,五郎那樣的身世,我就怕他命小福薄,母親是怕了……”
高老夫人長篇大論的一家家說著她看中的人家,哪里好,哪里不太中意,中間還不停的跑跑題再拉回來,直說了兩刻多鐘。
四太太楊氏笑著止住她道:“母親先歇歇再接著說話,早上的燕窩粥吃了沒有?”
高老夫人搖了搖頭,四太太楊氏按著她笑道:“讓人把燕窩粥拿來,我侍候母親吃了再說話。”
“嗯,讓人給若姐兒送一碗過去。”高老夫人笑著吩咐道。
楊氏應了,出來吩咐丫頭婆子取了燕窩粥來,侍候著高老夫人吃了,漱了口,高老夫人舒了口氣,歇了一會兒笑道:“我沒事,跟自己閨女說話最舒心,不累。
第二件,就是這繼子的事,親家母給你挑的這個繼子,直哥兒是吧?我沒話說,不錯。只說兩件事,頭一件,就是交待一句,有親家母呢,我也不用多操心,他這媳婦兒,一定得挑個你中意的;第二件,就是你這嫁妝的事,這事,親家母就是想到了,也不好開口,只能我說,你聽著,你的嫁妝,別一股腦兒都陪給了若姐兒,你得給直哥兒留些。”
“母親。”楊氏驚訝的看著高老夫人。
高老夫人拍著她的手,嘆了口氣,“你呀,用心細想想,這繼子,既然過繼進門了,那就是你這一房撐門頂戶的,你先不能把他總當成外人,要象若姐兒這么親,那是不能,可你也得把他當成自家人,能替他想到的,都得替他打算著。
頭一條,他這前程,你就得放心上。外頭的事不用你操心,你們長房大老爺長袖善舞,出了名的玲瓏手,可你們府上,有一條規矩跟別人家不一樣。
這事說起來,根子都在你們長房大嫂子那里。
往上數,李家祖上一個廚子,要說什么家規家法根本提不上,到你公公,又是獨子獨苗,也就到了你們這一輩,才算開枝散葉了,偏你大嫂子嫁進來,沒家世,這銀子卻堆成山,在你們府上,凈拿銀子掙體面了,你們大老爺打點前程的銀子,竟是一分不用公中出。這下好了,就做出了你們府上如今這規矩,各房打點前程的銀子,都得各房自己想法子。”
“可不是,話分兩頭說,要不是大嫂嫁妝豐厚,大老爺也掙不出那么個清廉的官聲。”楊氏低聲笑道。
“唉,這規矩,也不能說不好,當初我看著就覺得沒什么不好,各房打點前程的銀子各房自己出,做官掙的銀子也各自收著,有本事吃肉,沒本事喝湯,這也公道,你們老太太是個明白人。
我說這個,不是評說這事好不好,我是說,你們府上既然有這規矩,你就得替直哥兒留好打點前程的銀子,他可是窮的一分銀子沒有,你留好銀子,到時候挑媳婦的時候就有底氣,只看人。
不管嫁妝,唉,到底是嗣子,要尋個四角俱全的,只怕人家不肯。”
高老夫人長嘆了口氣,停了半晌才看著女兒苦笑道:“直哥兒好,那媳婦也得好,往后你這日子才好過,親家母也過七十了,還能撐幾年?還一樣,我走了,咱們這府上,你就別指望了。”
“母親。”楊氏又氣又急的叫道。
高老夫人輕輕拍了拍她,低聲道:“你呀,是個實心眼兒,當初你嫁人,我陪送的厚,你大嫂、二嫂私底下不知道說過多少回,說我把大半個楊家都給你當了陪嫁,這話也沒說錯,那又怎么樣?這女人和男人不一樣,女人就靠那點嫁妝撐氣傍身,那男人不到外頭頂天立地去,凈掂記家里這點東西,那叫沒出息。”
“母親。”楊氏拉了拉高老夫人,低低的叫了一聲。
高老夫人拍了拍她的手,笑道:“行了,母親又扯遠了,你說母親這么個剛強性子,怎么你就柔順成這樣?好了好了,不說這個,我就交待你,楊家,我若是不在了,你就別指望了。
你不象我,你那兩個哥哥更不象我,不大氣。這陪嫁的事,雖說一句話沒說過,可那兩個是我身上掉下來的肉,我看的清楚明白,他們這心里啊,一直放著呢。”
高老夫人輕笑了幾聲,傷感的搖了搖頭,“唉,這男兒心胸不開闊,不大氣,就沒有格局兒,就沒出息,你這兩個哥哥就虧在這上頭,不然,入閣拜相哪是什么難事兒?唉,這也是命哪。
親家母也做過七十壽了,我走了,親家母要是也走了,你記著,若有什么事,就跟若姐兒商量,讓若姐兒給你拿主意,旁的人,母親統信不過。”
“母親。”楊氏聽的淚水漣漣,伏在高老夫人懷里,抽泣的肩膀抖個不停。
高老夫人被她哭的心酸,輕輕拍著她,過了好一會兒才笑道:“好了,這有什么哭的,人哪有長生不老的,生老病死,天道循回,別哭了,去把若姐兒叫過來,咱們娘幾個輕輕松松說說話兒。”
楊氏又抽泣了一會兒,才止住抽泣,抹干凈眼淚,到東廂門口吩咐丫頭叫李丹若過來。
李丹若和母親楊氏陪高老夫人吃了晚飯,才告辭回去。
大舅母吳夫人將兩人送到二門里上了車。
車子出了楊府大門,四太太楊氏透過車簾縫隙,怔怔的看著那掛著大紅燈籠、溫暖而熟悉的大門。
李丹若挪了挪,挽了母親的胳膊,湊過去和她一起看著那越來越遠的大門,半晌,四太太楊氏慢慢吐了口氣,放下簾子,攬著女兒的肩膀,隨著車子搖晃了一會兒,才低聲說道:“母親還有你呢。”
“嗯,”李丹若輕輕應了一聲,往母親懷里擠了擠。
楊氏摟著女兒,過了好一會兒,才嘆了口氣低聲道:“一轉眼,你都這么大了,小時候就喜歡擠在母親懷里,睡著了也不讓松手,我一動你就醒,一轉眼都這么大了。”
“長大了也想擠啊,母親不讓我擠了。”李丹若在母親懷里蹭了蹭笑道。
楊氏忍不住笑起來,“瞧瞧你,這么大了,都比母親高了,還往母親懷里擠?”
“沒有,我還小著呢。”李丹若一邊笑一邊搖著母親。
楊氏笑起來,拍著她道:“好了好了,看著是長大了,還跟個孩子一樣,母親頭都被你晃暈了,你坐好,母親有話跟你說。”
“嗯,”李丹若答應了,往后挪了挪,端正坐好看著母親。
楊氏憐惜的理了理李丹若的裙子,低聲道:“你外婆跟母親說了點事,母親覺得也有道理,就是委屈了你。”
李丹若心里跳了下,看著母親,靜等她往下說。
楊氏連嘆了幾口氣,才為難的說道:“你也知道,咱們府上的姑娘出嫁,公中那一份嫁妝,就那么一點,指不得。
母親原本打算把母親的嫁妝都給你帶去,可你外婆的意思,總得給你三哥留一些往后打點前程的銀子。
可母親的嫁妝本來就不多,別說跟你大伯娘比,就是跟你三伯娘比,也差著不少呢,本來就少,再分出來些……唉,再怎么著不能委屈你,這事母親回去再跟你太婆商量商量,總不能委屈了你。”
“母親說的委屈,就這事啊?”李丹若挑著眉梢問道。
楊氏點了點頭:“這還不是大事?看看你這孩子氣的,還能有比這更大的事?”
“母親,這事不委屈。唉,母親嫁妝的事,我年年都跟母親說幾回,看樣子,母親一次也沒放心上過。”李丹若半真半假的抱怨道:“母親的嫁妝,這些年又不是白放庫里發霉的,那些莊子、鋪子,銀子,拿出去,都是會錢生錢的,這些年下來,我沒細算,翻倍是必定有的,就算對半拆,也不比母親當年的嫁妝少,再加上公中的,有什么委屈的?長房和三房的嫁妝雖多,可孩子也多,又不能都給哪一個,這李家,不管怎么算,我肯定都是嫁妝最豐厚的那個。母親說說,這有什么委屈的?”
楊氏聽的眨了半天眼睛。
李丹若推得她搖來晃去的笑道:“母親回去把蔣大管事叫進來,讓他細細算給你聽,這事太婆也知道,太婆年年都問,若是哪一年生息少了,太婆都是要細查究竟的。”
楊氏怔了好一會兒才笑道:“這些事,我一個婦道人家怎么懂?”
“大伯娘就懂,太婆也懂,我也知道些,是母親不上心,太婆還說,這本來就是婦道人家要管的事,母親就是不上心。”李丹若劃起臉,笑起母親來。
楊氏笑著輕拍了下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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