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車在這鄉里可是個稀罕物,車一過來,就引得一群小孩子圍著那車跑前跑后地看。
車剛停住,從上下來兩男兩女。
兩個壯年男人抬了個箱籠往院里走,兩個中年婦人跟在后頭。那箱籠上捆著大紅布帶子,十分扎眼。
幾個人穿得都很整齊,衣服雖只是藍色灰色綠色,卻沒有補丁。
貞錦衣心里“咯噔”一下,暗道:“不好!”
因岑大妹總是拉著她的手,她只好一邊注意觀察他們行事,一邊想辦法。
眼見貞三更迎過去,和那兩個男人寒暄,她只覺得背上一陣發熱,心頭也亂糟糟的,跟裹著一團麻似的。
兩個男人將箱籠放在堂屋中,貞三更將他們讓到檐下的桌邊坐下,回頭就叫岑大妹去煮湯水。
吳婆子則請那兩個婦人到堂屋里坐,還把貞錦衣也叫進去陪著。
兩個婦人中,個兒高些的,吳婆子稱她申家大娘,身上的衣裳很新,被漿得很是硬挺,銀頭釵銀手鐲插戴了一堆。
矮些的那個沒有那么多首飾,紅紅綠綠的頭花卻戴了不少,口脂涂得鮮紅,臉上的粉足有一寸厚。吳婆子和申大娘叫她古嬸兒。
申大娘話不多,吳婆子向她問好讓座,她只輕輕點頭恩了一聲,拿自己的手帕在凳子上拂了幾下才坐下來,眼睛卻四下亂看。
那古嬸兒則一屁股坐了,立即不住口地夸贊申家如何富裕,田地多,人口興旺,縣城里還有店鋪。
夸一陣就加一句:“你家三丫頭進了申家的門,那是掉進福窩窩里啰!”
她話又多說得又快,吳婆子也接不上話,只知道不住地謝謝古嬸兒做媒。
過了半晌,岑大妹端了兩個碗進來,碗里裝的卻不是水,而是兩個紅糖荷包蛋,原來這就是待客用的“湯水”。
古嬸兒接過碗,拿起筷子就吃,一面吃一面仍是口沫橫飛地數說著申家的好處。
申大娘卻只喝了點湯,聽著古嬸兒說話,臉上掛著得意的笑,上下打量貞錦衣,看得她直發毛。
待古嬸兒又夸了一通,申大娘才向著吳婆子開口:“前日咱們下了聘,今朝同他叔們來,便是正經地過了彩禮,辦了過門的事!”
古嬸兒拍了下大腿:“正是呢,這才是正經事體。今朝三丫的爹娘奶奶都在,就請她爹進來,趕著辦了才好。”
岑大妹聽了,忙出去叫了貞三更進來。
貞三更進了屋才坐下,不等他開口,古嬸兒便先搶著說:“貞家爹,申家這個彩禮可厚重,人家可是按說好的數兒,一點兒不錯給的,這可是講信義的人家!”
說著就站起來,過去打開了箱籠蓋子,一樣樣地指:“這一包是衣料細布,這一袋子是谷糧,你來點點,可是不錯的?”
貞三更忙擺手:“不用點不用點!我哪兒能信不過親家和古嬸兒呢!”
古嬸兒又從箱里取出個紅布包,瞇眼笑著:“這一對銀耳環、一對銀簪子,是申家大伯、大娘送給三丫頭的改口禮!”
一伸手便把布包遞到貞錦衣面前,側頭盯著她的臉:“丫頭,這可就要改口叫娘了喲!”
貞錦衣將手背在身后,退了一步緊緊靠住墻壁,低著頭咬著唇一言不發。
古嬸兒笑笑:“丫頭害臊呢!”仍把布包放回箱子里。
申大娘扯著嘴角做個微笑的樣子:“既是下了聘、過了彩禮,媒人也在這里,兩家的親長也在這里,咱們家的誠意也有了,禮也全了,那這人,就跟了我們去吧?”
古嬸兒忙道:“自然也是按先前議定的,橫豎車也是現成的,咱們這就帶了丫頭過去,先安頓安頓。對吧,她爹?辦好了事兒,你們兩家也放下一樁心事不是?”
貞三更便點頭:“是是,自然按講好的辦。只是……”
申大娘抿了抿嘴,又笑了笑:“原是沒想這樣倉促,只是既然你們家說了,早些過門早些安定,我們也只得盡力辦了。八月里頭日子好,吉利!我們可是找了好幾個師傅看了才定的這日子。你們也別覺著太急切,委屈了孩子。橫豎孩子們都還小,等長大了要行禮時再風光大辦。”
一面說著,一面斜眼瞄著貞錦衣,從頭上看到腳下。
貞錦衣不由自主地將趾頭已頂出了鞋頭破洞的腳往后縮了縮。
她原本猜測過,說不定是貞三更母子擔心大姐回來了就要帶她進城,打算搶先一步收了彩禮就把她送過去,等大姐回來時,生米已成熟飯。但聽申大娘的話音,這日子卻又是他們家選定的。
為啥要這樣急著帶人走?
貞錦衣沒來由地覺得,理由并不是她口頭說的那樣。
那會是什么事?有沒有利用起來,找到逃脫機會的可能呢?
正胡思亂想時,就聽得院門處一陣清脆的鈴聲響動。
向外張望,只見一輛騾車在院門口停下,那騾車周圍掛了一圈鈴鐺,車上堆著好些箱子袋子,看著像是送貨的車。
一個十六七歲,身著淡綠衫子的少女從車上下來,手臂上挽了個包袱。
站到地上,她回過頭對駕車的男子說了句什么,那男子便探身從車上拎出個袋子,隨即跟在她身后提進院來。
貞錦衣一下認出來,這正是三丫的大姐貞繡珠,看樣子她是搭了貨郎的車回鄉了。
這轉機來得真是時候啊,貞錦衣心頭一喜,抬腳就要出去迎接,卻被古嬸兒攔下:“別急,等會兒跟你婆婆一起走。”
吳婆子也沉聲訓斥:“你跑什么?你婆婆在這兒呢!”
說話間,貞繡珠已進了堂屋,看了看滿屋的人,先對那貨郎道:“秋生叔,多謝你,袋子放門邊就好。”
之后才問自家爹娘:“阿爹阿娘,家里來客了?”
貞三更卻不答話,岑大妹只得問道:“繡珠,你怎的這早就回來咯?不是說要等八月節才有假么?”
貞繡珠答道:“是秋生叔要早些往鄉里來送貨,我們坊里也有姐妹住鄰鄉的要搭他的車回家,我就早兩日搭著回來了。”
貞錦衣暗嘆真是來得早又來得巧,顫聲叫了聲“大姐姐”,走過去緊靠著她的身子,帶著哭音道:“你回來得正好。阿爹要賣了我,你和阿爹說說,不要賣我!”
貞繡珠撫撫她的頭,安慰道:“莫急,阿爹不會賣你的。”抬了頭問岑大妹,“阿娘,這是怎么回事呢?”
岑大妹低聲道:“是先前你阿爹給你三妹妹說了個婆家,如今她婆家來接人呢。這不,親家母都來了。”說著指了指申大娘。
秋生叔早將布袋放在門后,卻沒有告辭出去,倒站在一旁看著屋里這些人。
聽岑大妹這樣說,他臉上顯出吃驚的樣子,小聲道:“繡珠娘,這個……怕是有些不妥呢。”
貞繡珠先問道:“有啥不妥,秋生叔你快說。”
秋生叔瞅了瞅申大娘,又瞧瞧這一屋子大大小小的女人,抿緊了嘴,一伸手就拉了貞三更進到廂房,又掩上了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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