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尋梅怔住了,只見這女子腰肢纖細,面色白皙、蛾眉淡淡,眸若星月,顏若蘭芷,果然是秋剪風。莫尋梅行走江湖多年,華山派的武功什么樣她是明白的,也從未聽說過還有此等高手。她和秋剪風不算相熟,除了兩年前在嵩山匆匆一面之外,只在洞庭湖和嶺南夢蝶谷相處過兩天,在老賊毛的客店中短暫交手一次,并不清楚彼此的底細。
然而,剛才秋剪風那兩劍,看似一前一后、接踵而至,可實際上力道截然不同,且反而前者力道綿長,后者迅捷干脆,慢者先,快者后,似不能自圓其說,又似相輔相成。其中奇妙變化,莫尋梅一時也吃不透,雖不至于忌憚,可如果認真斗起來,倒也不敢輕易言勝。自己一派掌門,若是百招之內拿不下一個副掌門,那不是大大折了威風?
秋剪風一驚,回頭一看,卻是尹柳昂然地走了出來。
雖只數月不見,尹柳卻仿佛換了一個人,不再穿著從前那樣鮮紅嫩綠的絲衫,而是白緞衣、黑錦袍,腰束青帶,臉上也沒施脂粉,卻顯得有的蒼白。一頭烏鬢,以往總是梳著的辮子也解開了,盤成一個發髻,插一根烏木發笄,束了白巾,是還在守孝的打扮。
秋剪風早就聽說了尹笑仇去世之事。自己和尹柳算是朋友,可這么長時間,自己心結未解,也未前來祭拜,心感愧疚,輕聲道:“柳兒,我……”
于是,莫尋梅微微一笑,送刀入鞘,說道:“看在你一心維護本門派的份上,今日就免了,大家來這里,是為了共商抗金大計的,可別為了這點小事傷了和氣。只是我素來聽說華山派是以刀法見長,卻不知還有這等用劍的高手。”她見秋剪風并不說破兩人相識之事,也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秋剪風略略點頭,收劍拱手道:“莫掌門大人大量,小妹佩服。華山派乃是先朝潯陽祖師所創,武學深厚,便是本派弟子也不敢說全都見過。若是莫掌門有興趣的話,待到大事定了,改日你我兩派再行切磋。”
正說話間,大門后面傳來一聲清亮的招呼:“幾位既然已經到了,何必在門口站著,請進來說話吧。”
漸漸日過半晌,各大門派也漸漸聚齊,趙鈞羨和尹柳迎來送往,甚是忙碌,秋剪風幾次想上前交談,都被尹柳三言兩語打發走了。莫尋梅性子高傲,此次來只為本派揚威,雖對秋剪風的武功路數好奇,卻也耐得下性子不去拜訪,只讓自己的幫眾各自歇息。其他各派,相熟的便合眾聚會,陌生的拜帖過場,有仇的便互不理睬,少林寺眾火工僧協助青元莊莊丁處理一應雜務,一日過去,大家相安無事,只等這十八年一度的大會正式開始。
不久,日近西山,各門各派折騰了一天,也都累得差不多了,各自回房,養精蓄銳。趙鈞羨坐在門口,翻著本次大會的花名冊,輕輕嘆了口氣。
“鈞羨哥哥,怎么了?”一雙柔軟纖細的手輕撫著他的頭發,趙鈞羨回過頭來,見尹柳站在身后。兩人相對一笑,尹柳俯下身,雙臂環住他的肩膀,說道:“忙了一天,累了吧?”趙鈞羨搖搖頭,溫和道:“你在后面迎接那些內眷,想來其中少不了聒噪的長舌婦人,應付起來,可定是比我頭疼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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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柳一揮手打斷道:“秋副掌門,雖然咱們曾以姐妹相稱,但今日來乃是各大門派共商抗金大事,代表的都是各派的門面,以后還請稱我尹莊主。莊內請吧。”
說罷,也不待秋剪風回話,便回身進了莊。趙鈞羨接著長嶺派眾人入莊,也向著兩派眾人一點頭,便由莊眾將他抬進了莊內。秋剪風也自感不妥,回頭招呼本派弟子進門。
卻說秋剪風自從接任華山派副掌門之后,不吝傳武,待人和善,華山派人人皆服,此次赴會,雖是藏在人群中低調行走,卻仍是說一不二,反倒把個正掌門方羅生晾在了一邊,他自知年老德薄,武功又不及秋剪風,心中縱是不服,卻也無可奈何。不過,依著方羅生的性子,只怕還是高興和得意的成分更重吧。
尹柳嘻嘻笑道:“知道你心細,可倒也沒必要說得這么細,反正過不一會兒我就忘了。”說著看看四周,聲音低了下來,問道:“慕容舅舅,還沒有來嗎?”
趙鈞羨點點頭,也是低聲道:“歸海派約定,等其他門派都到齊之后,在今晚戌時三刻到,以避開人耳目,現在想必……”
話沒說完,忽聽“布谷”“布谷”幾聲杜鵑鳴叫,尹柳和趙鈞羨臉色略變。只見青影一晃,一個長身玉立的男子落在了地上,正是尹義。他已經在門口懸梁上潛伏了三天三夜,除了趙鈞羨和尹柳事先知道外,這幾日來來往往,竟無一人發覺。
尹柳輕輕笑道:“可不是嘛,你不知道,有幾個老婆子,喋喋不休,當真是煩死了。要是以前,我定要找一坨漿糊,把她們的嘴給粘起來才好。”
趙鈞羨見尹柳的眼神中帶著疲憊,想到她以前的那般天真直率,哪里是做這種事情的人?他拉著尹柳的手,柔聲道:“柳妹,你也不要太難為自己。有些事情,也可以交給尹孝和尹義兩位師兄去做,何必自己一個人硬扛。你這樣,我看著心疼。”
尹柳眼圈微紅,卻忍下了淚水,看著那厚厚的花名冊,問道:“可都來全了嗎?”趙鈞羨道:“按說,今天是最后一日了,發了英雄帖的都已經來齊了。沒有發英雄帖的,按照忘空方丈的意思,也讓他們進來了。這樣算下來,共有來自中原、西域、北疆、嶺南、吐蕃等地的大大小小九百一十七家門派,共計五萬八千三百三十七人,每間房都住滿了,還要把嵩山和青元莊的弟子遷出去一些哩。”
尹孝欠身道:“莫掌門,請。”莫尋梅低聲問道:“可是慕容前輩來了嗎?”
尹孝淡然道:“慕容掌門早幾天就到了,莫掌門看來是還未拜訪過。”莫尋梅點點頭,心中暗服此人的機敏聰慧,便將門掩上,隨著尹孝過去了。
在莊院角落,一間并不起眼的小屋里,忘空在蒲團上盤膝打坐,面容慈祥,口中念念有詞,是一段:往昔所造諸惡業,皆由無始貪嗔癡,從身語意之所生,一切我今皆懺悔……一切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德相,但因妄想執著,不能證得。隨生死流,入大愛河。愛河干枯,令汝解脫……欲為諸佛龍象,先做牛馬眾生……
尹義對著尹柳躬身,低聲道:“莊主,您看……”尹柳點點頭道:“去吧。”尹義輕應一聲,縱身躍上屋脊,消失在墻外。尹柳將大門關閉,在階前等了一會兒,便聽到幾聲喑啞的寒鴉嘲哳之聲。尹柳松了一口氣,將門閂插好。
趙鈞羨打開花名冊,在中間一頁上,有一個事先留好的空位,寫上了“歸海派,慕容海掌門,弟子九十九人”一列字。隨后將名冊合上,站起身來,輕松道:“柳妹,走吧。”挽起尹柳的手,兩人也回房歇息了。
莫尋梅坐在房中,閉目養神,雙刀卻橫放在膝彎上,手心的汗將刀柄潤濕了。待得月上中天,響起幾聲敲門聲:“莫幫主,方丈大師有請。”莫尋梅猛地睜開眼睛,答應一聲:“來了!”將雙刀收在腰間,下床推開門,見尹孝站在門口。
忘空雙手合十,緩緩道:“阿彌陀佛,若是當年,愚兄當認可此言。可是現在,便覺師父所言,實在是看淺了師弟你。”忘苦笑道:“怎樣看淺了?誦經說佛,我不如你。勸人向善,我也不如你。自然普度眾人,我也是不如師兄了。”
忘空搖搖頭道:“區區經文,若只口誦,不過一張廢紙。師弟你是為救眾生而入佛門,我等卻都是為入佛門而救眾生。眾生為脫苦而披袈裟僧袍,你法號忘苦,卻是為斬斷一切牽掛因緣,選擇孑然一身,而以僧袍為枷鎖囚籠。一正一反,已非我等所能企及。”
忘苦默然,抬起頭來,卻已雙目溫潤,說道:“得師兄一言,忘苦此生無憾。”忘空道:“師弟,你早已參悟大道,這佛門于你,如同虛幻。為兄這最后一件事,乃是受人所托,行你一生所行之事。至于是什么,卻不需為兄來告訴你了。”
忘空就這樣端坐說經,另一邊,則是忘苦在門口不斷地踱來踱去,面露焦急之色,忍不住道:“師兄,你怎么還在這里念這些勞什子?你帶著我來這大會,到底是為了什么?難道還真是要給少林寺爭一個武功天下第一的虛名嗎?”
忘空睜開眼睛,看著忘苦,溫然一笑道:“忘苦啊,你比我早入佛門,可卻叫了我這么多年的師兄。當年師父圓寂,又將方丈之位傳給了我,你可知為什么?”
忘苦略怔,忽然輕笑兩聲,就地坐下,斜倚在墻邊,說道:“那有什么不知道的?師父嫌我不愛讀經,說我整天跑出去閑逛,一點都不鉆研佛學,斬不斷紅塵眷戀,不能接掌這方丈之位。哈哈,不做也好,若是讓我做了,這少林寺怕是要亂成一鍋粥了。這瘋僧癲僧狂僧,天下有我一個,也就夠了。”
其中一個人解下斗笠,露出一張白壁般的面龐,是莫尋梅,歉疚道:“若非如此,不能保得岳元帥絕筆的安全。”另一個身材魁梧的男子也摘下蓑帽,笑道:“聲東擊西,老家伙你以前也是帶過兵打過仗的,連這點事情都不懂嗎?”卻是慕容海,周身肌肉依舊盤根虬結,精壯結實,可那一顆干癟的腦袋卻更加蒼老了,眼窩深陷、眼球渾濁,面色青黃,原本就不剩幾根的須發掉得差不多了,更加光禿禿的。
忘空輕笑兩聲,從身下蒲團下取出兩本書冊,一本封皮上寫著,另一本則寫著,隨手丟進了旁邊火爐中,一陣熱風飄起,卷開書頁,卻都是張張白紙,并無一字。忘空道:“兩位,可將真跡拿出來了吧?”
莫尋梅點點頭,將腰間雙刀解下,手在刀柄上轉了一轉,慢慢擰了下來。隨后將刀刃倒轉,從里面掉出來一張羊皮卷,原來這刀柄竟是中空的。
忘苦點點頭,起身道:“謹遵師兄教誨,愚弟告辭。”緩緩退到門口,打開門,卻見尹孝帶著兩個青元莊弟子打扮的人站在門口,欠身道:“忘苦大師。”忘苦點點頭,見尹孝臉色似比一年前見時有了些血色,笑道:“雖然還不是大寒天,里面的火盆倒是也合用。”尹孝并不答話,只是微微欠身,忘苦便離開了。
尹孝站在門口,讓那二人走了進去,自己掩上門,卻走出了院外。屋頂上,一個黑影跳動,把守在了門口。
里面,忘空抬眼看看二人,溫和道:“兩位來了。自從將消息放出去后,我這少林寺可是一直不得清凈,今日可以了結了罷?”
忘空點點頭,展開那羊皮卷,見開卷幾句寫道:“古今異宜,夷險異地,陣而后戰,兵法之常,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善觀敵者逆知其所始,善制敵者當先去其所恃……”
莫尋梅定睛一看,訝道:“這是……夢蝶谷的地圖?”慕容海勃然道:“什么夢蝶谷,你只要知道這個地方就好了。這名字是斷樓那忘恩負義的賊人取的,連尹老牛都死在他手里,我怎可姑息?”他說得激動,捂著嘴劇烈地咳嗽起來,繼續道:“總之,我已將那武功精要藏在一處極為隱秘的地方,沒有這張圖,便是他蕭斷樓來了,也決然找不到!”
莫尋梅默然。尹笑仇之死,據尹柳說是死在斷樓之手,她實在難以相信,卻也無可反駁,至于慕容海因此而心懷憤慨,也在情理之中,便將地圖和羊皮卷推到忘空面前道:“此次大會,這兩本書冊如何處理,全憑大師做主。”
慕容海見了,嘆道:“當年莫幫主將刀譜藏在其中,今日又用來藏岳元帥畢生的兵法大成,也算不枉了。”說著,向頸上將一塊玉玦取下來,憐愛地撫了許久,輕輕掰開,取出一張紙片。莫尋梅怔道:“岳飛的拳法掌法槍法精要,我記得也是一張大卷的,怎么……”慕容海輕輕一笑,將紙片鋪開,道:“莫掌門,可認得這個地方嗎?”
看著看著,忘空不禁眼圈也紅了,潸然淚下,拂卷長嘆,闔目良久。莫尋梅道:“斯人已逝,我輩自當繼承遺志,請大師節哀。”忘空點點頭,對莫尋梅道:“莫掌門,時候不早了,你也該回去了。我和慕容掌門是經年老友,再一起敘敘舊。”
莫尋梅見狀,便道:“既然如此,那晚輩告辭了。”慕容海笑道:“是啊,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大會一舉奪魁。”莫尋梅笑道:“慕容前輩謬贊了。”開門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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