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撥開一具又一具尸體臉上的亂發,翻過一具又一具面目全非的殘肢。
她的手腳被血染成黑色。
入夜了,廣場上點起火光。
四周不斷爆發出嚎哭。
墨煙在一個人的懷里摸索到了一塊令牌,是很眼熟的樣式。她不斷戰栗,哆哆嗦嗦地抹去上面的血污,看到了“錦衣衛南京千戶所百戶”幾個字樣,背面刻著“白聞熹”。她猛地抱住那具尸體,將他的上半身抬起來。她努力借著火光看清那張臉。
盡管面目全非,但她還是輕易認出那具尸體并不是白啟鳴。
臉寬了些、額角窄了些。
仔細一看,身上的衣物也是墨煙不曾見過的。
她愣了好久,才恍惚過來:這個人撿到了白啟鳴的腰牌,覺得是稀罕物所以揣進懷里私藏;甚而,這人很有可能是個叛軍。
她怒極反笑,哈哈大笑起來。
與此同時,眼淚終于掉下來。
一方面,這具尸體不是白啟鳴,值得她心里涌上慶幸之感。另一方面,既然白啟鳴連令牌都丟了……
等到她哭得無法自禁、渾身脫力后,她總算又稍微恢復了神智。
她用袖子擦干眼淚,重新站起身,開始在尸海中找尋。
不知不覺晨光微曦了。墨煙迷迷糊糊抬起頭,聞到風里除了血腥腐臭之外的些許其他氣味——早起的人家開始煮飯烤餅,城外山坡上桃花盛開、綠草茵茵。
清脆的鳥鳴和低微的春蟲聲逐漸響起,蓋過了人們的哀嘆哭泣。
也是在那時候,她看到了半截青鯉。
鯉首已失,只剩魚尾和浪花系在紅繩上。那節紅繩連著玉佩主人的脖頸。
她走過去。
有那么一刻,她還在騙自己:如若和那腰牌一樣,是被人撿了去戴在自己脖子上……
可是紅繩是完整的,后頭的繩結還是當初白啟鳴教她編的吉祥結。
她顫抖著抱起他。
……他變得好冷。
他怎么會變得那么冷?
那天早晨她在半夢半醒間沖他撒嬌,那就是訣別了?
為何世事如此?
是——
是命?
這就是她的命?
是了。
這是她曾經不愿信的……命。
仲夏,蒲月十五。明月高懸在京城之上。
莫遲雨望著桌上的一只小玉瓶。
那只玉瓶不過半拃大小,青白色澤,紅綢裹木塞堵住瓶口。
屋內沒有點燈,月光透過窗扉照射在桌上,玉瓶幾乎像是將要融于月光一般,紅綢則如同刺破皮膚后流出的一滴血。
他從十二歲起認識他們的這位大奣皇帝,到如今已經二十余年了。
沒有永眷的盛寵。可他也沒料到會如此之快地走到這一步。
當然,他不是沒有留意到猜忌與隔閡早在間生。這次又因為南北出征一事,朝堂上爭論紛紛之際,他選擇了站在援兵南直隸一派,與圣心有逆,因而使皇上存了怒意。如此而已。
對,還不算遲。他莫遲雨不是無路可走,皇上對他不是情誼盡失。
可是……繼續爭,又有什么意思?
莫遲雨靜靜坐著。
許久后,遠處三更的金鳴聲打斷了他的沉思。
他終于將手中握著許久不動的珠串放下。
院內風動了動,忽而令他想起了許久以前的事。那天女孩兒踩破了他檐上的瓦。卻不知如今……
緊接著,他有所恍悟。
莫遲雨站起身,推開房門走到院中。
月光如水,沉浸著庭院內的草木山石。
他緩緩抬起眼睛。
——院墻上伏著一個黑影。
那般靜,那般輕,那般超脫凡骨。
“墨煙。”
終于,他吐出這個名字。
黑影動了動,站起來顯出人形。
她躍下院前,幾步便已來到他的廊下。月光將她照亮了,她穿著從前莫遲雨找人替她剪裁的男子衣衫,乍一看仿佛一如從前。
但還是不同了。甚至是大不相同。
她變得瘦骨嶙峋,形銷骨立。
她沒有系抹額、也沒有戴烏帽,額頂的兩點紅斑綻開裂紋、新舊血漬交雜——整張臉上只有一對大得幾乎可怕的眼睛里還算有光。
她看上去簡直……
莫遲雨不禁在心里想:她看上去簡直不像人了。
“督主——”墨煙開了口,聲音無比嘶啞。她似乎覺得羞愧,扭頭清咳好幾聲,卻總也不管用。終于她轉回頭,俯首苦笑,“墨煙這幅模樣,弄臟督主門庭了。”
莫遲雨久久不語。
接著,墨煙問:“督主,三更夜班,我來時卻看到宅子外守著許多錦衣衛,可是發生什么事了?”
如此話語,真是恍如昨日。
“不是什么要緊事。”莫遲雨說。
“是……是怕您遭遇危險?”
莫遲雨本該點頭,可惜遲了些。就這片刻松懈,墨煙一下看懂了。
她睜大了眼睛。
“您被軟禁?為何?”
莫遲雨默了默,沒有回答,轉而說:“我寄給你很多信,你沒有回。南京探子告訴我,你不在原來的住處了——自從那場戰亂之后。”
他又安靜片刻,才說:“我想過你會不會回來。”
墨煙的眼睛在月光下閃動。
她忽然跪在他面前的石階上,伸手環住他的腿脛。她變得太瘦了,雙臂如同石枝一般。莫遲雨還記得,她小的時候也曾經這樣抱住過他,柔軟的胳膊又韌又難纏,求他把自己帶在身邊。那一次他罰她跪了半個時辰。
這一次,他俯身扳開她的手臂,但久久沒有松開握緊她手腕的手指。他在階梯上緩緩坐下,仍輕握著她的手。
他注視著跪在他下方一級階梯上的墨煙,遍看她的眉眼,借著月光仿佛能夠一眼望回故往。墨煙同樣注視著他。莫遲雨不知道在她心里快速掠過的是什么。
她好久才回過神。
“督主……”
她忽然猛撲到他懷里,將頭靠在他的肩上,緊緊抱住他。
“督主,白啟鳴死了。”
“是的,我知道。”
“他死得好可憐,渾身是傷,血肉模糊——為何,為何他那樣好的人也會淪落到那般下場?他……他從不做壞事,連酒錢都不收,他是錦衣衛,卻自愿去做守門的城軍沖鋒陷陣!他做得還不夠好嗎?督主,一定不是他做得不夠好啊……”
“他確實是很好的人。他是為國捐軀。”
“不、不不,不!憑什么他要為這樣的國捐軀?我不在乎什么國,國是天子的國,不是我們的。我只在乎他。”她怔怔愣愣地囈語,眼淚打濕了莫遲雨的衣領,“扶柳姐姐,小燕哥哥,也都死了……督主,南京城……不,不僅僅是南京城,我從南京城一路北上走到京城,哪里沒有奸邪歹人,哪里不骯臟污穢,哪里不是地獄!人為何要活在這樣的地獄里啊,為什么?還是說……人本是惡鬼嗎?”
“墨煙。”
“連督主——這是連督主您都被君王所棄的天下,這樣的天下——”
她的聲音里逐漸摻上了破碎的雜音。
莫遲雨將手放在她的背上,順著脊骨而下,指尖按到了堅硬的節節鱗骨。那些東西正在快速地增生蔓延,幾乎拉長這具女子的軀體。他聽到骨肉撕裂之聲。
他顫抖了片刻,手指慢慢蜷起,掐緊掌心。
不可置信,卻不得不信。
不愿為之,卻不得不為。
他必須快速下決斷。
而實際上,他確實做了決斷。
他要忠君。他的君只有一人,此生不變,矢志不渝。為了他的君王,沒有何人何物不能犧牲。
哪怕……
墨煙像是已對外物渾然不覺。除了心上千刀萬剮般的疼痛,她一無所感。
她已經瘋了。
或者說,她已經不再同常人一樣了。
莫遲雨扳起她的臉,讓她看向自己。他用一只手抹去她臉上的塵土和眼淚;她額頂上的皮肉不斷綻裂流血,宛如流著血淚。她望著他,似乎因此而平靜了一些。
“我就是想……回來看督主一眼。我從那么遠的地方……回來了。”她說。
她的嗓音是纖細的女子之聲,喉底卻如蘊著遠雷一般作響。
“很好。回來就好。”莫遲雨聽到自己說,“你回來,我不知有多高興。”
墨煙閉眼啜泣。
她在掙扎。好似蛹在繭中,又好似魂魄與******垂死一搏。
“我從前給你的,你師父的那把劍,你還帶著嗎?”莫遲雨問。
墨煙點點頭。
他已經知道墨煙的左臂袖中沒有藏物,于是便將手探到她的外袍衣襟內,果真摸到了冰涼的劍柄。她的習慣沒有改,這把劍不是藏在袖中,就是斜別在里衣腰間。她從不離開它,因這是師父的遺物,是莫遲雨的贈禮和命令。
落墨劍。
南地崖儀山腹脈奇金所鑄,削鐵如泥,舉世無雙。是——“戕龍奪珠之物”。
他將劍刃抽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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