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云層傾泄來的昭光和明,無聲地穿透碧瓦,將孟府院內籠覆上一層溫柔的金華熠色。
憐兒接過鶯兒手中的稠盒,孟老夫人挺直著身骨,取了卷經書,偏吝遞一眼去瞧——
是狼毫朱砂落筆,青玉卓然。
孟老夫人瞥過盒底一抹白,將經書十卷盡數取出,只見盒底置了塊雕琢好的玉墊,伸手觸去,是難得的羊脂白玉,質寒細膩,為藏貯經書卷最益。
“都說心有七竅玲瓏,”她揮手示意憐兒收好,望向跪著的沈知鶴,眸中光影衍生,眼尾微挑,巍珠比肩,“我看你倒是還多了一竅。”
“母親謬贊,兒媳只是想一盡孝心。”沈知鶴抬眸,黑曜般的翦水秋瞳明澈如鏡,秀脊筆挺,音如珠玉落盤。
孟老夫人眼窩微微凹陷,只盯著她半響,而后拈指,將腕上的鏤空雕花釧褪下,掀了眼皮子,眸泛著光:
“起來罷,這個予你了。”
鶯兒垂著的眼底掠過絲素色,忙上前將沈知鶴扶起來。
沈知鶴撐來一把婀娜弱骨,舌尖輕扣在榴齒,一溜襟步作響,弓著身子接過孟老夫人的雕花釧,指尖觸涼:“兒媳謝過母親。”
六幅羅裙蓮然拂地,她搭著鶯兒的手回側椅坐下,隨即便將手釧戴上,玉潤花嬌,虛攏一室麗色。
“王婆去哪兒了?”孟老夫人撫平衣上的褶皺,側眸。
憐兒為她續了熱茶,低垂眼簾:“母親說要看著膳房的人,免得出了什么紕漏。”
“她向來是個心細的。”
孟老夫人頷首,撫了撫鬢上的翠,轉而望向沈知鶴:“王婆在你那兒兩月有余,你可習慣?”
“王婆教了兒媳不少孟府的規矩,是個極好的。”沈知鶴嘴角韻著恰到好處的笑,氤氳目光悄落到憐兒身上,只一瞬便移開了。
“這憐兒你也熟悉,心性隨她母親是個好的,”孟老夫人執了團扇搖搖,沉聲,“我瞧你近侍只一個,想著撥憐兒到你院里去,可好?”
窗外日頭的熱意被簾子隔去了三分,可有新人轉過頭來瞧這屋里頭,可比三冬寒。
座上二人目光相對許久,也不見沈知鶴答復。
孟老夫人蹙著眉,正想開口說些什么,沈知鶴卻搶先一步,開腔仍是清冷的音兒:
“王婆這兩月將兒媳陪嫁來的媵侍教得極好,我已提拔一個到跟前伺候了。”
她眼承春泉,指腹在剛帶上的鏤空雕花手釧上撫過,恭順且和婉,挑不出任何毛病。
孟老夫人一滯,將手中的金·絲菩·提子串撥得慢了些,而后將它置于案上,發出沉悶的聲:“你的陪嫁媵侍?”
“母親放心,是兒媳那嫡母親自選的人,您可查底細。”沈知鶴那繡著金線紋圖的裙袂在微光的照下流光璀璨,一如她眸底的亮,“靖懷也是知道的。”
憐兒臉色剎那間變白,她貝齒緊緊扣住朱唇,垂眸。
孟老夫人骨指捻著手帕一小塊地兒,心下流轉。
沈家的嫡母姜氏是真正的伯爵府貴女,當年下嫁予如今的沈丞相時,淮安幾多才子書生黯然一片,只是她生下長子后便纏綿病榻,后來長子戰死,姜氏病得更重了。
沈相倒也沒納過媵妾,世人皆說他情深,誰知多年后才知他原是藏了房外室,還有個女兒,丞相將女兒接回淮安,記在了嫡妻姜氏的名下,過了宗族家譜。
沈知鶴也是因此得了個嫡系的名頭。
“你嫡母選的人,我也就不多說什么了。”
半響,孟老夫人收回思緒,開腔冷冷,不再看沈知鶴,目光落到憐兒身上,化為凌凌波光。
王婆多子,憐兒看著身段也好生養,況且,她是自己看著長大的聽話姑娘,拿捏得住。
至于自己這兒媳,心里彎彎繞繞太多。
孟老夫人垂眸,又添了一句:“只是憐兒心細,有事也可以到你院里搭把手。”
沈知鶴將一瞬即過的那抹嗤意生生壓了下去,到底順著人話語,應了聲:“謝母親好意。”
光透著窗紙灑進來,一點一點地攀到窗棱上,這涵蓄白穹轉瞬便到了午時。
王婆一步邁過漆紅的門檻入內,打破沉默:“少爺已經回府了,膳房已準備妥當,可開席了。”
孟老夫人不語,自個兒起身,拂開憐兒伸出的手,目光落在沈知鶴身上,沈知鶴心下一沉,忙起身上前,穩穩扶住她的臂。
一行人走得慢慢,繞過青墻府廊,至正廳前,入目是紅織錦在空中徐徐展開,為素日嚴悶的孟府染上了幾分生氣。
她們穩步入內,紅燭燈火一晃,金粉繪的梅花屏風栩栩如生,只見席桌案上佳肴琳瑯,并在側閣烹羊宰牛、備細烤精炙助興為樂——
孟老將軍慣愛邊境的炙牛羊。
此時老將軍正穩坐正位,見她們二人入內,也只是給了個微光便移開了視線,
“母親。”孟靖懷換了身常服,上前扶住老夫人另一只手臂,余光瞥過,正好與沈知鶴對上。
扶了老夫人到老將軍旁坐下,孟靖懷方才偕了沈知鶴落座。
一旁有管弦絲竹聲起,混著夏獨特的濕潤氣息,唱得是熟悉的曲,一腔軟調卻勾不起南北的情。
“母親,愿你歲歲安康。”
孟靖懷端了杯酒,向老夫人那邊一敬,而后溫酒入喉,一飲而盡。
“好,懷兒向來孝順。”孟老夫人眉眼溫松,只有孟靖懷在跟前時才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宴開,側閣廚子奉上炙好的羊肉,不帶一絲腥·氣,見孟老將軍動了筷,孟靖懷夾了一柱,側身落入沈知鶴跟前的碗內:
“嘗嘗。”
沈知鶴垂眸,鴉睫一顫,她未吃過這樣烤的食物,只是見孟靖懷眸光灼灼,星目盈人面,像是今日有什么大喜事一般,也就隨了他去。
她握起銀勺,送進口中細嚼慢咽,一股辛辣沖上鼻腔,沈知鶴舉起帕子,硬生生將口中的肉咽了下去。
眸底盈滿霧氣,望向孟靖懷的眼神都像夾了分嗲,后者眉染上笑,如有三月清風,映著雀躍。
“懷兒今日是怎么了,瞧著心情不錯。”
孟老夫人擱下銀箸,進一口涼蔗飲,拈巾沾拭,目光瞥過來。
“母親生辰,兒子自然開心。”孟靖懷收了眼底的笑意,望向孟老夫人,沉聲。
沈知鶴舌尖輕壓在齒背,仍有辛辣的余味。
孟老夫人目光在二人身上來回掃視,身旁的老將軍則是兩耳不聞窗外事一般,只細細用著菜肴。
憐兒舀來一勺三鮮湯,秉箸將蘑菇、番茄、金針菇夾到她的銀勺里,孟老夫人頓了頓,開腔:
“懷兒,你也嘗嘗這個。”
孟老夫人予了憐兒一個眼神,示意她上前去孟靖懷那兒。
荏時,廳內眾人的目光都若有若無地聚在她的身上。
憐兒諾諾應聲,鴉睫撲扇,站到孟靖懷身側,可孟靖懷眼皮不掀起半分,只顧著用碟中的炙肉。
憐兒咬咬唇,為孟靖懷盛了半碗湯擱在他手邊,又取了一對新的銀箸為他夾了一道半月沉江,輕顫著手,放到他的碟中。
入耳絲竹聲不斷,彈的是江南的曲兒。
沈知鶴接過鶯兒奉上的熱茶,有騰騰的霧盈眼,濕而熱的水汽,遮了她一瞬即過的諷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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