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仙自小在秦樓謝館長大,察言觀色、變色測向的本事是一點不弱的,被拒了也不惱怒,只柔柔的漾開笑意,體貼規矩的做些倒酒布菜的瑣事。
徐允章斜瞥他一眼,“你俗事繁忙,也該懂得偷閑作樂才是。”他手中端著酒杯,略略斜了身子歪靠著,神態間頗有慵懶之意。
“……王爺,可要去訂下的雅間歇歇腳?”侍衛試探著問了一句。此時氣氛著實古怪,不過自晚間王爺說要來廟會,就夠讓人驚詫怪異了。
辰王看著來來往往的人,默然片刻,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轉身欲走,小腿上卻隱隱刺痛,低頭一看,一撮蒼耳緊緊趴在了他的靴子上,上面還連著根紅繩。他俯身將蒼耳摘下,順著蒼耳上的紅繩望過去,紅繩的另一端,竟然是一位女子。
‘日后家族重任自有長子擔起,我呢,只用安享這綿延富貴便是了。’——徐允章曾瞇著眼晃著酒杯如是說道。
自窗口望出去,街上扎燈結花的一片勤快火熱,徐允章手指在扶手上輕敲幾下,眸色幽深,“過兩日便是七月初七了,京城里未嫁的待娶的都要出門來,長街上定然很熱鬧。”
辰王循著他的目光看去,一時有些怔松。
他的心臟劇烈跳動了起來,手心稍稍用力,紅繩牽扯,撩起了她裙擺的一角。
嘉月感到異樣,抬頭怔住——俊眉朗目,深藍錦服,他緩緩踱步而來。
她微怔片刻,很快恢復如常,低頭微微屈膝,見了個禮。
辰王將一截紅繩遞了過來,嘉月微微側頭使了個眼色,采苓隨即上前施禮,甚是恭敬地接過了紅繩,“勞煩王爺。”
熟悉而低沉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容小姐也是來求姻緣的?”
嘉月垂目而立,恭而有禮道:“王爺睿知。”
辰王微微蹙起眉頭,平地里生出了一股惱意來,他明顯覺出她言語間似罩了一層薄冰,冷淡而疏離,胸口一陣發悶,狹長雙目隔著輕紗打量著她的面容。
眾人不敢說話,一時靜默無語。
采萍看著辰王陰沉的面色,眼神微微閃動,趕忙說道:“小姐,天色不早了,夫人吩咐說要早些回去,可不能晚了。”
嘉月在心中暗暗夸獎了采萍一回,低垂眼簾福了福身:“那臣女告退。”
辰王眉頭皺的更深了,一面仿佛不欲再說話地擺手讓她走,一面自個也提步而去。
瞧著他離去的背影,嘉月總覺著今日辰王怪怪的,又說不出到底哪里古怪。
待辰王走出了遠遠一段,再也瞧不著人影了,采萍方才撫胸呼了一長口氣,嘴里嘀咕著:“這辰王爺眼神真好,隔著帷帽竟也能認出小姐呢!”
嘉月面容在帷帽輕紗下不甚清晰,聲音悶悶道:“走罷。”
身后兩個丫頭悄悄對視一眼。
又往前走了一段,燈會中,以織女廟附近的人最多,這是不僅有求子心切的婦人,還有放天燈祈愿的姑娘小伙兒。
采苓試探地問:“小姐要進去嗎?”
嘉月伸手撩開帷帽上的輕紗,露出姣好的面容,清眸望向織女廟怔怔出神,不露聲色下其實是一顆忐忑女兒心。半響,放下輕紗說:“不了,時辰不早了,該回府了。”
七月流火,白日里已是盛暑天氣,昨夜剛下過了一場大雨,現更是悶熱難耐,地窖里也是藏不住冰了。紅杏、芳芷把起出來的冰置在冰盆里,拿大蒲扇緩緩送些涼風過來。
嘉月手內輕搖著一柄的牡丹雙蝶的團扇。
采薇掀起竹簾子端來井水湃過的葡萄西瓜,嘉月隨手拿起一塊吃了一口,便皺了皺眉,撂在一旁,“今年的瓜不甜,沒有往年的好。”
采苓在一旁打著扇笑說:“想是今年的雨水勤罷。”
采薇:“雨水勤了,今年莊稼收成怕是不太好。”
“是啊,打不下糧食,莊戶人家就要鬧饑荒餓肚子了。我家鄉原在黃河邊上,就是趕上一場天災,連月的大雨先是把家里的田地淹了,最后黃河漲水把全村都淹沒了,幸存的人只好拖兒帶女逃災去,吃完了樹皮又吃草根、草面、玉米芯,最后實在活不下去了,就只好賣兒賣女換幾口飯吃。”采萍慘淡道,眾人鮮少在她臉上看到這樣蕭索寞落的神情,皆默了下來。
嘉月靜靜想了會子,瞧著她問了一句:“家里人把你賣了,你不怨他們嗎?”
采萍聞言,怔怔出神片刻,輕而緩地搖了搖頭:“我那時年歲還小,現也記不清他們的模樣了。我的命好,進了咱們府,這些年來吃的好穿得好,小姐也待我們親厚。身為奴仆,原是這一身一命都是主人家的,像其他府里的丫頭,動不動被主子責打的責打,發賣的發賣,哪有這么安生的日子。而且……我想他們定也是走投無路了,才會賣了我罷…?”說著時,想到也許永遠無法再見父母,眼淚涌了出來,直往下掉。
嘉月很是看了她一會,忽面露微笑。心思細膩,性情溫厚豁然,這樣的性子,已是萬分難得的了。
“采萍,今兒小姐高興,快求求她,讓她將來給你許一個好人家。”采苓促狹地向采萍笑言打趣道。
采萍破涕而笑,臉頰羞紅成一片胭脂色,忙起身錘向采苓,羞惱道:“你這促狹鬼,居然說這些混賬話來打趣我,看我捶你的肉不捶!叫外人知道了,定要笑話我不守規矩,岑媽媽又得打我手板子了!”
采苓見狀,一面笑,一面躲到了采薇身后,由著采薇好言好語勸著攔著。
舒朗開懷的笑聲吹散了郁積心頭的陰霾,以前那些痛苦和不平,都已經離得很遠很遠了。
晚間用過了晚膳,嘉月帶著采苓去正院兒請安,兩邊廊檐下站著隨行聽喝的丫鬟婆子。屋內,沈氏正挺著肚子與容母說笑著。
“這么說,能趕上今年中秋了?這倒是件好事兒。”
一句話落,外頭丫鬟通傳道:“二小姐來了!”
兩人聽見通報聲,轉過頭來,沈氏笑顏道:“二妹妹來了。”
嘉月笑著依次福了福身,“嫂嫂在同母親說什么?說得這么高興?”
沈氏面帶羞澀著說:“郎中說產期大約在八月中旬,正巧趕上中秋了,不過也可能早些,若是遲了,便是月末。”說著又摸了摸肚皮,“最近這調皮鬼鬧人的很,要么久久沒有聲響,要么忽的猛動幾下,害我一晚上覺也睡不好。”
“這樣活潑好動,定是個強健的孩子。”容母慈愛的看了看她的肚子,轉頭示意了岑媽媽一眼,岑媽媽從內屋捧了個小錦匣來。
“我前幾日去國露寺祈愿,又于主持處請了平安符,那個綴著祥云結的荷包你貼身帶著,其余的則系在床頭四角,可保母子平安,一切順當。”
沈氏心內感動的接過荷包,眼內微有濕意,起身福身道:“勞母親費心了。”
容母扶住了她,“你身子重,就不用在意這些虛禮了。”
又轉頭問身旁的岑媽媽:“一應事物可都準備妥當了?”
她頭戴帷帽長紗及腰,看不清面貌,但捧著一盞玉兔燈籠左看右看,那股喜悅之情卻是掩飾不住的,叫人看了也心生歡喜。
辰王靜立在那里,不由瞇了瞇眼,彼時周遭燈火璀璨,掩映在紛紅的燈光里,她一身月白綾裙更顯得愈發不俗,灼如一支裊裊亭亭立于水中的芙蕖。
辰王被吵得頭疼,一時松懈,兩人現已在二樓包間里喝酒聽曲兒了。
京中最好的酒樓——天香樓,樓中人人以花為名。
辰王最近心緒有些不妙。
“斟酒。”旁邊的丁香極懂風情地上前來,一滴未灑地注滿。
徐允章又慢悠悠地道:“說來,前幾日還聽母親提起謝家夫人正為嫡五子相看媳婦,不知現如今京內有幾家閨秀正當年?”
更不妙的是此時有個風流翩翩的俏公子正極力勸著他一起去天香樓聽曲兒。若換成旁人,決計是不敢的,但這人是徐老國公的嫡孫,自小進宮伴讀一起讀書練字的交情。
辰王瞥他一眼,“聽說老國公瞧你日日放浪形骸不拘管束,已準備親自挑個孫媳了?”
“若是誤了哪家的姑娘,那可罪孽深重了。”徐允章意興闌珊地扶了扶額頭。
“你知曉便好。”辰王擱下酒杯,立起身道:“我還有公務,先走了。”
“公子,喝酒。”水仙舉起酒杯送到辰王嘴邊,明眸皓齒,生的甚是秀美,她心中暗自盤算:這兩位一看就不是尋常人家的公子哥,若能被這樣的人看上,贖了身,做個紅袖添香的丫鬟也是好的。
辰王面色清冷的端起酒杯隔開了靠近的水仙。
辰王眸色淡淡不欲理他。
榮國公有三個嫡孫,嫡長孫修平素有章法,辦事妥帖,很得看重;而次孫允章卻是個不喜功名,整日只曉吃喝玩樂的浪子;幼孫懷安尚在牙牙學語中,不做多語。
“慢走,慢走。”徐允章微微歪著頭,仰脖喝下杯中酒,嘴角含著一絲飽含深意的笑意。
初七日,掌燈時分,西市熱鬧起來,燈會中男男女女大多結伴而來,處處笑語喧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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