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yingsx722君臨天下·君晚琳瑯(終章)722君臨天下·君晚琳瑯(終章)←→:
“太后娘娘,相國攜小公子求見。”
“唰——”
伴隨著些許風聲,一支長矢斜斜靠著壺口。
宮女紛紛驚呼,“倚竿!十籌!思晚姐姐這下可完了!”
“啊?”
思晚苦著臉,“娘娘,人家是新手,您就不能讓讓奴婢嗎?”
琳瑯扯下了蒙眼的白布,松松垮垮掛在脖頸上。
幾綹碎發彎曲在耳畔,那臉頰染了胭脂,紅得薄透。
“娘娘,您醉了。”思靖無奈道,“快躺下來歇息一下,別同著小騷蹄子浪了。”
思晚辯駁道,“什么呀,娘娘千杯不醉,酒量可比奴婢好得多了!你個黑心肝的可別瞎說!”
當初娘娘走了一步冷宮的棋,思靖被調了出去,假意為定妃賣命,實則一步步推她上斷頭臺,那戲臺子的情報,便是思靖一手奉上的。
如今她功成身退,做了六局首席女官,眾女無不服帖,唯有同她一起長大的思晚敢同她肆意玩笑。
說起來娘娘同靖太后也是姐妹,論身份,論際遇,好似命運的巧合重疊,這在天底下,那可是獨一份兒的情誼。
宮中之前多是宮女太監對食的事兒,也不知怎的,漸漸變成了姐妹結拜,風波起伏中互相扶持。
思靖和思晚這對兒姐妹花便是她們的榜樣。
一個是六局首席女官,一個是眷寵正濃的尚食姑姑,從鄉間小姐妹步步晉升為太后的眼前紅人,榮華富貴是真的,牽挽扶持也是真的,難能可貴的是,她們姐妹情比金堅,不管外人如何挑撥,始終是一條心的。
思靖白了她小姐妹一眼,說起正事,“娘娘,今日可要宣召相國和小公子?”
“宣!”
琳瑯輕笑,“來都來了,不宣豈不可惜?”
“娘娘可要沐浴熱湯?”
琳瑯低頭嗅了下自己的袖口,酒味并不濃烈,“不需要,換身衣服就行。”
眾女立即服侍她更衣。
國孝皆縞素,琳瑯換上了素白的喪服,妝容更是清簡,不飾金釵步搖,只絞了一段黑色綢帶,垂在肩側,淡得像一池雨后湖水。
“太后娘娘萬福金安。”
解不器的視線流連在她的身上。
“天寒地凍,還望娘娘保重鳳體。”
琳瑯免了他的禮,轉向一旁怯生生的小公子,溫聲軟語,“你便是容小九么?”
……容小九?
他什么有這樣親昵的小名兒了?
小公子像一只呆頭鵝,原地怔忪了半天,憋紅了一張玉臉,小聲地說,“奴婢不叫容小九。”小公子睫毛很長,如同一株株的白芽松,蓬松細密,遮住了他黑琉璃般的眼珠,仿佛這樣便能隱瞞住他的驚惶局促。
進宮的前一夜,嬤嬤就拉著他的手,細細囑咐入宮覲見事宜。
嬤嬤說,他排名第九,雖生母早逝,在親王府邸里也不曾受寵,可他到底是宗室子弟的身份,將來即便不能當郡王,親王府也不會虧待了他去——犯不著他以命博富貴。
是的,在嬤嬤眼中,那煌煌宮城,那權柄之下,是不見天日的森然白骨。
他若是進去,就再也出不來了。
先帝故去,宮闕動蕩,年輕的太后獨木難支,就發出了一道詔令,要在宗室子弟中尋得一松木,為她傳承大統,重續朝野之開繼。
也有不少人說,太后野心勃勃,所謀非小,她想要扶持一個傀儡皇帝,讓她政出四野,唯我獨尊。
更有人說,是太后聯合身邊宦官,鴆殺先帝,奪取權柄。
事實果真是這樣嗎?
小公子年紀尚幼,卻已嘗過與狗爭食的滋味,若不是嬤嬤放心不下他,再度折返親王府顧看,今日的他,或許墳頭草也有三尺高了。他或許不知道誰是好是壞,但喜歡誰,心底的聲音是一聽便知。
——他喜歡這位娘娘。
她指尖微熱,撫著他的臉頰,溫柔地問,“容小九幾歲啦?”
嘭嘭嘭。
小公子的心跳得跟小兔子一樣快。
也許比小兔子還要快。
小的時候,嬤嬤也曾將他抱入懷中,撫摸臉盤,輕聲安撫。
但這和娘娘的,又好像不一樣。
“奴婢,奴婢是十三歲。”
她似乎感到訝異,“十三了呀?你看著像十歲呢。”
小公子身形瘦小,透著一副羸弱之相——這是解不器千挑萬選的對象。
既然要當他們的傀儡皇帝,自然不能選的太拔尖兒的,解不器原先中意的是另一個親王的公子,才六歲稚齡,白紙般的天真,更容易操弄。但年輕的太后不同意,她說要選一個十三四歲的,只待大婚之后,即刻親政,如此也能堵住朝臣的悠悠眾口。
解不器感到匪夷所思,她這不是將戰利品拱手相讓嗎?可她跟他說話之時,一身素服,兩靨緋紅,透著濃烈的酒氣。
分明是“心若死灰”!
手刃先帝之后,她像是一只風箏,終于可以不再高飛,便剪斷了線,一頭扎進幽暗深處。
解不器也聽說過這種事,人們一旦大仇得報,就會喪失目標,從此渾噩度日。
他擔心太后也步了這些人的后塵。
解不器索性想,既然她不愿意理政,那就由他來,等天下握于掌中,他二人居于高處,攜手共度,也是佳話。至于她心中的繼帝人選,解不器也隨她,不就是要個十三四歲的?再康健的到了他手上,也是羸弱短命之徒!
“我沒有子嗣,獨居宮中也是寂寞,平日里,想放個風箏,玩個蹴鞠,都找不到人。”琳瑯捂住小公子冰涼的手心,“好孩子,你愿意留下來陪陪我嗎?”
不是命令,而是懇求。
小公子想起了嬤嬤的囑咐,又望了望琳瑯。
她好像喝酒了,身上散著一股清淡的酒氣。嬤嬤說,良家婦女不嗜酒,唯有傷心極了,才突破平日里的底線,一醉方休。
那她……也是傷心極了么?
嬤嬤有自己的孩子,逢年過節,總過來探望,一家人在大冬天里圍著小爐子說些閑話,吃些小菜,他看著都覺得肚子暖呼呼的。
可她沒有孩子。
她還讓他留下來,陪她。
這是小公子第一次被人這樣請求。
他爹爹有很多人陪,嫡母,美妾,兒女,親朋。
他哥哥也有很多人陪,母親,姐妹,同窗,通房。
他從小到大,只有嬤嬤。
他甚至養不起一匹小馬駒。
嬤嬤也有人陪的,她兒女多,人緣好,往來的姐妹也多,托她的福,自己才能全須全尾長到如今。隨著先帝逝去,朝野動蕩,不少宗室親王蠢蠢欲動,想把自己的兒子送進宮中,好搏一搏那潑天的富貴。
在如此險境中,嬤嬤的兒女前來哭求,希望母親能脫離這潭泥沼,跟他們回鄉下安享晚年。
他知道的,從出生開始,他就是個拖累,全仰仗嬤嬤的垂憐。
可她老了,身后還有子孫。
嬤嬤終歸要走的。
等到那時,他……又能去哪里了?
小公子仰著濕漉漉的鹿眼,“我可以陪你,可是,娘娘得答應我,你今后,只許愛容小九一個。”
解不器冷笑。
這小子……耗膽子不小啊!
“我答應你,拉鉤?”
琳瑯伸出尾指。
小公子唇角鮮嫩,彎出一朵花。
“拉鉤!”
三年時間一晃而過。
烽煙漫起,曾經的九國不復存在。
大靖王后出兵君國,橫掃二十三座城池,迫使對方獻了降旗,諸侯為之震動。而從昭這邊,太后扶持幼主上位,婉拒了樂流的求娶之事,并策反了謀士抱心,一舉攻破城門,將一國納入囊中
十六歲的幼主做了監軍,領著樂流國君的人頭而歸。
百姓夾道相迎,呼聲益高。
不少朝臣私見幼主,要他早日親政,還灌輸了“太后宰相擅權而驕”的觀念。
小公子一笑而過,轉頭找了琳瑯。
他知道誰對他是最要緊的。
“母后,小九回來了。”
他依戀般鉆入她的懷中,卻被嬤嬤扯住衣袖。
“陛下,不可呀。”
幼主一臉茫然。
小公子長成小君王,琳瑯打算為他指婚清流太傅溫家的小女,鞏固政權,亦能成全師生美名。而這嬤嬤,便是琳瑯點來的“軍師”,撮合年輕男女的新婚之事。嬤嬤見幼主如此依戀昭后,逾越禮制,遂出聲提醒。
“我要……成婚了?”
幼主被驚得原地發愣。
琳瑯給他端了碗梨湯,慢條斯理地說,“你長大了,也該通曉人事了,開枝散葉,傳承大統,有甚奇怪的?”
娶什么人不重要,主要是借著這一場婚事,宣告幼主有能力親理政事。
恐怕有些人……會坐不住吧?
琳瑯攪動梨湯,遞到他跟前,“趁熱,快喝。”
誰料想,一向溫馴聽話的小公子,伸翻了盞湯,“我不要娶溫氏小女!”
擲地有聲。
屏風里的人影僵硬了下。
琳瑯臉色不變,抬了抬手,宮人迅速上前清掃。
小君王這才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事,低下頭,可憐兮兮攥著她的衣角,“母后,我不娶妻,我,我一輩子都陪著您,這樣也不成么?”
“你在胡說什么?”
琳瑯將自己的袖子抽出來,手指點著他的額頭,“你不立后,還是個毛頭小子,朝臣怎么放心你親政?”
“那就不親政。”他想也不想,“母后管著不也挺好?”
琳瑯不知道其他朝代的幼主是怎么想的,但她家幼主心寬到這個份上……難道她的野心教養太失敗了?
太后反省自己。
幼主還說,“我同阿令弟弟同了信,姨母就不逼他成婚。”
小公子口中的阿令弟弟是大靖的幼主。
說來也是一樁趣事,琳瑯跟君晚私下見面,讓少年隨行,開闊眼界。
小公子們年紀相仿,境遇相似,沒幾天便勾勾搭搭玩到一塊兒,抵足而眠,好得仿佛同胞兄弟。大靖在北,從昭在南,人們紛紛猜測,兩國何時兵戎相見,一統千秋,說書人甚至連姐妹倆為了一個男人反目成仇的風流軼事都編出來了。
誰能相信兩國幼主惺惺相惜,時常書信往來,一口哥哥一口弟弟的。
前年阿令弟弟寄來了北地的風干老臘肉,今年輕別哥哥就給他寄去了一壇老酸菜,以表兩國友好,咱們哥倆的情誼千古長存。
不久君晚就寄信過來,委婉地表示,酸菜腌得太咸了,下次注意。
琳瑯琢磨著,要不弄幾盒臭豆腐快馬加鞭過去?
這女人沉迷在戰爭中不可自拔,都快把她忘到腦后了!
系統也是!
她取代容經鶴成為新的宿主之后,它反而不在身邊,說什么要去清理門戶,如今他們積分清零,一分都要掰成兩份花,經不起任何的糟蹋!
總之系統傳遞一個中心思想:老子賺錢養家,你安分看家!
琳瑯笑而不語。
讓她安分看家?
那可不成,與人斗才其樂無窮么。
小公子窺著年輕太后的臉色,弱聲道,“姨母不也說了么,姻緣之事,順其自然,不可強求。”
琳瑯心想,她跟君晚雖然“臭味相投”,但處理事情的方法有所不同。
君晚坦坦蕩蕩耍陽謀,她就不擇手段了一點,萬物皆可利用。
小公子是她扶持的幼主,傾注了不少心力,不求他能事事貼心,但在大事上,必須是同一個南北的,他的大婚勢在必行——盡管琳瑯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抗拒,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樁婚事又能令他受益無窮,他還有什么不滿的?
大儒教他的帝王之術、權衡之道都讀到狗肚子去了!
“明日溫府賞花宴,你必親去,為小姐簪花!”
簪花是從昭這邊的習俗,表示男子對女子的愛慕求娶之意。
“……母后!”
小公子語氣生硬起來,“既然母后喜歡這溫氏小女,不如母后娶了罷!”
琳瑯睨他一眼,“你以為我不敢娶?”
小公子當即憋紅了臉,最終怒氣沖沖地離開。
琳瑯支著下巴,“這小子,還以為去監了一回軍,性子能殺伐果斷些,沒成想,還是這般孩子意氣。”
思靖姑姑笑道,“娘娘,你有所不知,小陛下在軍隊可受歡迎了,龐將軍夸他用兵狠辣,一點都不像這個年紀的少年,而且,那些個女閭,小陛下也從不去廝混的,明達事理,潔身自好,都是娘娘教得好。
當娘娘將十三歲的小陛下扶上皇位,他孱弱纖瘦,誰不擔心這個國家的未來?
可才三年時間,小陛下逐漸顯露崢嶸頭角,開經筵、提能臣、撫民心、從監軍等,哪一樣不是辦得朝野啞口無言?
就算是再不滿娘娘垂簾聽政的官員,在教養幼帝這方面,他們是無可指摘的。
“可別,提起這小子我就頭疼。”琳瑯扶著額頭,前些年是年紀輕,不好送些美人過去,傷了身體,誤了國事。而現在,外無大患,君王的婚事是當前最要緊的國事,琳瑯是不打算縱容他清心寡欲下去了。
她朝著旁邊的思晚使了個眼色。
思晚會意,將屏風內的少女請了出來。
只見她一身飄逸的雪白留仙裙,隨著走動蕩出漣漪,云堆霧繞,宛如天仙臨凡。
“參見太后娘娘。”
她不卑不亢地行禮。
思晚撇了撇嘴。
都出了國孝了,她家娘娘也換上了賞心悅目的淺紅淡粉,偏溫家這個小姐,成日里一身素白,說還好聽點叫美若天仙,不知情的,還以為她家中出了什么變故。
思晚雖然理解娘娘看上了溫家的清流聲望,可讓她們看著長大的小陛下去娶這么一個“講究”的小姐,她們心里還是老大不得勁兒。
“方才的話,你也聽見了。”琳瑯抿了口梨湯,溫熱恰到好處,“這門婚事,是你求來的,可做好了披荊斬棘的準備?”
內里的意思,聰明人一聽便知。
明面上是琳瑯點了溫家的牌,實際上,這一樁婚事,是溫家女親自求到她面前來的。
琳瑯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膽大的少女。
她很欣賞這種野心勃勃的,正好也空出了一個缺,倒不如讓人來試試,不過為了保留溫家的面子,讓少女不被天下人口誅筆伐,她對外說是她自己屬意的。
琳瑯也只能做到這一步了。
剩下的,這溫家女能不能抓住登天梯,那就要看她自己的本事了——總不能讓她這個做“母后”的,手把手交兒媳婦如何追兒子吧?
若是連年輕君王的心都抓不住,琳瑯也不需要一個拖她后腿的。
“賞花宴便是你的機會,你可要好好抓住。”琳瑯不好過于插手帝王的房中事,論起名分,她實非生母,小公子進宮時,也有十三歲了,該懂的,不該懂的,琳瑯相信少年人已心里有數。
與其說把他當兒子來養,琳瑯更看重他的繼承人身份。
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謝太后娘娘提點,小女省得。”
溫驚鵲露出了自信的笑容。
不就是一個小初哥嗎?能有多難搞?
她身經百戰的,還怕搞不定一個未曉人事的小雛兒?
想到這里,溫驚鵲不由得感謝面前這個女人,將小公子養得像一塊美玉,不染纖塵,氣性天真,她還沒試過這種類型的男人呢。
溫驚鵲跟系統溝通,‘二十九,我就說你太小心了吧,這個太后絕對不是宿主,不然早就把幼主弄成傀儡了,還能讓對方大婚親政?’
第二十九系統很謹慎,‘宿主還是要提防點,第二系統跟第三系統都栽了,積分清零,這里面一定有鬼。’
溫驚鵲不以為然,‘老油子猖狂慣了,掉進陰溝里也是很正常的,說起來還得感謝它們,省了我不少的事兒,等我成為了從昭的后,再扳倒太后,這聲望值絕對能漲一波。’
第二十九系統沒說話,它的宿主運氣一向很好。
本來以為進入這個神級任務,她們排名靠后,說不定連湯都沒得喝,沒想到峰回路轉,跟在后頭撿了大漏。
透過宿主的眼睛,第二十九系統“望”了眼太后。
資料上顯示她二十二歲,可那模樣身段,卻像是十六歲的秀靨少女,一雙含情目顧盼神飛。
這美貌要是沒經過加持,那就有點可怕了。
像它這個宿主,沒有綁定系統之前,也是一個人氣校花,但追她的人大多數是因為她個性率直,脾氣好,玩得開,不像其他女生扭扭捏捏的,拿不出手。有了系統之后,宿主也是很快得心應手,用積分提升顏值氣質,從小美女變成大美女。
只是,當宿主還在溫家奮斗出頭的時候,這位已經是曾經九國弟子可遇不可求的乍然春色了。
而且宿主未來還要在她手底下混。
第二十九系統想想有點心梗。
‘宿主,你一定拿出干勁來,要是混得比土著還差,那也太丟臉了。’
‘你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溫驚鵲則是十拿九穩地走了,因為一心二用跟系統對話,甚至忘了行禮。
宮人在琳瑯的授意下,也沒有提醒她。
琳瑯瞇著眼,看著對方遠行的背影。
她是喜歡有野心的女人沒錯,可這不代表,對方能騎到她的頭上。
年輕太后放下梨湯,擦了擦嘴。
“選幾個清白周正的,先讓陛下臨御。”省得到時被皇后牽著走,壞了她的事。
在清除后患這方面,琳瑯從不遲疑。
思靖輕聲地說,“娘娘,恐怕陛下會不高興。”
別看小陛下對娘娘言聽計從,可他對其他人,未必有這樣的好脾氣。
不出她們所料,當晚,承望宮那邊果然大發雷霆。
小公子殺到了太后的寢殿。
“您,您這是什么意思!”
琳瑯抬眼瞧人。
小公子敞著衣領,也許是少時羸弱,纏綿病榻,他的皮膚天生比女子雪凈細膩,此時胸膛上面多了一道鮮紅的抓痕,強烈對比更顯曖昧,惹人遐想。而腰腹之處,塊壘分明,又刻著數之不清的刀痕箭痕,彌漫著些許血腥之氣。
年長的姑姑們一陣心疼,圍了上去。
“陛下,您身上有傷,為何不說?可上藥了?”
小公子一概不應。
他倔強地站著,語氣強硬:“今晚之事,您必須給我個交代!”
琳瑯四兩撥千斤,漫不經心地說,“你如今是在外野慣了,連我的話也不聽了?先是拒了我的宮人,又在深夜衣衫不整來我寢宮,你是想置我于死地?”
小公子肢體僵硬,又慢慢紅了眼眶。
他噗通跪倒,膝行向前。
小公子如同喪家小犬,軟軟挨在她的腿邊。
“母后,兒臣不敢。只是,兒臣想著,你我才是最親近之人,為何非要添個外人進來?”
他不想任何人奪走她的關注,無論是解相國,還是姑姑們,亦或溫家那個小姐。
琳瑯嘆了口氣,“聽話,不要任性,日后你是當令者,廣博為上,怎可如此心胸狹窄。”
“狹窄就狹窄。”
小公子很賭氣,但他又怕琳瑯生氣,說得極其小聲。
他仰著臉,鹿眼仍然純澈,“我永遠做您的小公子,這也不行么?”
身處權柄刀尖,他怎還如此天真?
琳瑯又一次懷疑自己的教養,她這是把人給養廢了?
她干脆退讓一步,“不要宮人,那避火圖,你總該看看吧?將來大婚總是有益處的。”
小公子霎時臉紅如胭脂。
他耳根滴血,磕磕巴巴地說,“只要,只要母后不給兒臣指婚,看,看看也無妨的。”
琳瑯輕笑了聲。
怎么可能呢?一國無后,動蕩之端,她是絕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在琳瑯的安撫下,小公子總算平復了心情,想著自己方才那樣衣衫不整地奔來,又是羞慚,又是后悔,他支支吾吾讓姑姑們給他拿了一件斗篷,遮遮掩掩地回去了。
他一回宮,宮女們也被打發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箱書,整整齊齊地列著。
小公子的臉又開始紅了。
次日,溫府賞花宴,小天子駕臨。
天還沒亮,溫驚鵲就梳洗打扮,勢要將宴會上那一群風騷小妖精給比下去。
眾女含羞帶怯,站在花枝遮掩處,窺視著尊貴的外客。
小天子一身輕薄春衫,靈敏矯健,眉眼拂開幾分笑意,好似琉璃白雪,鐘靈毓秀,奪得天地造化。
少女們的心思愈發熱切。
雖說太后娘娘有意為陛下求娶溫氏女,可若是陛下中意其他人,太后娘娘還能拂他的意?
說到底不是親生母親,始終隔著一層關系,太后娘娘總是要隨著陛下的。
眾女想得明白,各顯其能,以博得小天子的歡喜。
其中溫氏女表現最為亮眼,她姿色無雙,又擅長音律,當場撥弄箜篌,弦樂渺渺,引得一片叫好。
各家子弟傾慕不已,又覺遺憾。
這一株天山雪蓮,終究是要送入宮中的,他們肯定是沒什么指望的。
不止是他們這樣想,眾人也仿佛形成了一種默契,簇擁溫驚鵲,儼然以她為首。
有人有意買溫府一個好,笑著暗示,“陛下,春日融融,好花當賞,您就打算空手而歸嗎?”
這就是變相為溫驚鵲討要“簪花”了。
四周盛放著瑞香、粉桃、玉蘭、海棠等,香氣馥郁,令人流連忘返,而眾人的目光又默契地落在一枝海棠上。
誰不知道宮中那位喜愛此物?
若是陛下以海棠為簪花,那溫府這樁婚事可就真的攀上了繁枝了。
小陛下抬手撫過海棠。
溫驚鵲微微屈膝,淺露笑意,準備領受美意。
他轉而俯下腰,攥了一把毛絨絨的。
“此物真是柔軟可憐!”
他夸道。
溫驚鵲臉上笑容凝固。
……蒲、蒲公英?!
這不就是路邊野草嗎!
想到對方要把這玩意插她腦袋上,她就感到生無可戀。
溫驚鵲:‘這小子是直男嗎,那么多花不選,給老娘選野草!’
第二十九系統安慰她,‘別人想要還沒有呢,蒲公英毛茸茸的,也挺可愛的。你別不情愿,想想,太后就是因為喜歡海棠,現在家家戶戶都搶著要種,等你登上皇后了,蒲公英就流行了,誰還敢笑你啊。’
溫驚鵲想想也是,遂忍了,昧著良心附和,“此物倒也有幾分野趣。”
對方睇了她一眼,似笑非笑,“溫小姐這么會說話,難怪入了母后的青眼。”
溫驚鵲忽感寒意。
這是什么意思?
下一刻,一陣妖風吹過,蒲公英七零八落,只剩了根光禿禿的梗。
“哎呀,真不湊巧。”幼主無辜地說,“天意如此,看來簪花只能作罷,免得平添各位晦氣。”
溫驚鵲原地呆滯。
還,還能這樣?
在宮中,思晚復述這一幕時笑得打跌。
“陛下也真是的,這讓溫小姐的臉面往哪擱啊!”
思靖捏了她胳膊一把,“你還笑,是嫌攤子還不夠亂嗎!”
思晚躲到主人后頭,有恃無恐地說,“來呀,你來打我呀。”
她膽子很大,“娘娘,照奴婢看來,陛下呀,喜歡什么姑娘,有自己的主意,您這媒婆,怕是做不成嘍!”
琳瑯不想聽,她快頭疼死了。
朝野之上,解不器正在步步緊逼,而內庭之中,幼主又頑劣拒婚。
“請陛下過來。”琳瑯說,“我非讓他點頭不可。”
很快正主前來請安,他還親自折了一枝海棠,愛惜護在袖中,映得春光斑斕。
“母后,你看,它開得多好看。”
小公子笑嘻嘻地遞到她手中。
琳瑯眼皮沒抬,“我是教你這般輕賤女子的心意?”
小公子顧左右而言其他,“近來天也熱了,母后可吃上冰酪了?兒臣那邊新來一個廚子,會制琥珀糕、瓔珞脆、冰楊梅……不如兒臣調他過來伺候母后?”
“你若沒有異議,就讓禮部擬個章程,擇日與溫家女完婚。”
小公子唇邊的笑意逐漸消失。
他沉默片刻,緩緩道,“母后非要這樣逼迫兒臣?莫非真如那些人所說,您與那溫太傅有不可告人之密,要兒臣填了溫家的坑?”
“啪!”
琳瑯一個掌摑,震怒不已,“你瘋了!這種話也說得出來!”
小公子皮肉泛紅,垂著頸,一言不發。
“……滾。”
他磕了個頭,爬了起來,頭也不回地離開。
“娘娘別生氣,陛下,陛下是在跟您賭氣呢。”思靖扶著她,“陛下最聽您的話了,定是有人從中挑撥!”
琳瑯闔眼,“罷了,我累了。”
宮人不敢多置一語。
小公子離了皇城,登上解府的門。
“陛下怎么來了?”
解不器迎他入內。
小公子垂頭喪氣,“相國,你能收留寡人一晚嗎?寡人無處可去。”
解不器不動聲色,“陛下這是……跟太后娘娘鬧了?”
“什么鬧,是她不講理!”小公子不滿地說,“我說了不要溫氏女,她偏要塞到我身邊,我又不是小孩子了,難道婚事還不能自己做主嗎?那跟傀儡有什么分別!她總是這樣,只管自己所想,不問我喜不喜歡!”
“……陛下,慎言,太后娘娘是為了您好。”
他煩躁地踱步,“為了我好,為了我好,她可有真正了解過,我心中所想?罷了,不說這個,相國,你陪寡人散散心吧。”
君臣途徑一處廊下,聽得一陣鳥鳴。
小公子頗為驚異。
“好美的相思鳥!這是一對嗎?”
解不器含笑點頭。
小公子逗了半天,“相國,這雌鳥是不是生病了?都懶得理人。”
那雌鳥毛色鮮亮,尾羽流黃,萎靡在枝頭。
雄鳥則是搖晃著赤紅尾羽,同她挨挨擠擠的,試圖引起她的注意。
解不器解釋道,“雌鳥是剛抓回來的,還不太適應,等到五六月,便能繁衍,養出一籠小鳥了。”
小公子撫掌而笑,“好啊,那給寡人留一只!”
解不器笑意更深,“一定。”
到那時,我的陛下,您也許要喚我一聲父親了。
數日,宮中驚變。
解不器許久沒有踏足太后的寢宮,卻不想,這一次會在他發動兵變之后。他統攝朝野,顯達于天下,唯獨不能將心中熾熱公諸于眾。
容經鶴是他少年摯友,也是他侍奉的君主,但他卻倒戈在妃子的陣營,為她出謀劃策,顛倒乾坤。
他曾說“朋友妻不可欺”,如今也親破了這個原則。
——他挾持天子,軟禁太后。
對方比想象中要冷靜,“陛下呢?你殺了他?”
解不器走進內寢,聞言輕笑,“在娘娘的心中,臣就是這般不近人情?”
眾女目露寒意,護在琳瑯身側。
他心道,倒是一群忠心的。
解不器衣袍掠過紗帳,自顧自傾了兩杯茶水,“雖已涼透,但飲進心中,再冷也熱了,您說呢,娘娘?”
她似乎難以忍受,“相國,你究竟想做什么?當日諾言,我已一一兌現,亦不曾虧待你——”
解不器撩了下眼皮,“是,是不曾虧待我,每一年,娘娘便要給我塞上五六個妖妾,娘娘若真喜歡這熱鬧的喜事,何不親自上門,披我蓋頭,坐我床榻?一鶴不棲雙木,這道理您不明白嗎?”
宮女們震驚看他。
這逆臣竟敢……肖想寡后!
太后似乎被逼急了,玉頰透暈,“你在胡說什么!”
“臣有沒有胡說,等下便見分曉。”他的視線移到宮人上,懶洋洋地說,“人太多了,也不好辦事。”
刀出烏鞘,寒光湛然。
“嘭——”
匕首落地。
長劍架在思晚的脖子上。
“亂臣賊子,不得好死!”
解不器早已不是當初那個赤血少年了,他操權柄,持國政,威勢日漸深重,野心里長出了斑斑銹跡。
他不再滿足這鏡花水月般的清淡關系。
她若是一埕酒,也該烈他喉,奪他魂。
聽見她身邊宮女的辱罵,解不器非但不生氣,反而笑著說,“你養的人,都有一股烈氣,不如犒賞三軍如何?”
思晚的臉色陡然慘白。
她有些驚惶回看帳里的人。
半晌,帳內撩開一只手。
“你……你進來罷。”
仿佛認命了般。
“娘娘不要!”宮女哭喊著,反被制住,拖了出去。
“別傷她們。”解不器吩咐了一句。
繁燈交疊,那帳子的色澤分外瑰麗,擬作嫁衣的紅。
解不器手指微顫,又堅定撩開了一角。
她在帳內獨坐,發絲未干,衣袍微濕,僅是一眼,就燒干了他的唇舌。他在夜深人靜之時發動兵變,誰都反應不及,而這個時辰,太后正在沐浴。
解不器第一次見人濕著頭發的模樣。
血的帳,烏的發,雪的膚。
艷色無邊。
“嘭!”
茶盞被他摔碎在地。
琳瑯也落入一個陌生的胸膛。
他意亂情迷地侵占她的發膚,呼吸沉重縈亂。
他摸上了她的束衣帶子。
她死死摁住。
解不器清醒了瞬,但也只是一瞬,他強行扯開。
琳瑯將臉埋進枕里,嗚咽著說,“你這樣……對得起他嗎?”
男人俯身下來,唇齒溫熱,卻比劊子手還要冷漠,“娘娘這話,是想撇清當初引誘臣的干系么?”
她震驚不已,“我,我何時引誘你?”
解不器笑了,輕吻美人酥頸,“別裝了,你是什么心腸,我當初看不清,現在卻是一覽無余,就是佛,也渡不了你。”他又低喃,“這樣也很好。”
唯有如此,才能拋棄廉恥,正視內心的渴望。
他背叛他的朋友,背叛他的君王,也不過是,讓胸腹拓上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是啊,這樣也很好。”
她竟附和了他。
解不器一怔,利器貫穿胸腹。
那是……他為了討她的歡心,特意送的銀花剪。
紅影重重,她眉間染紅豆。
美人如蛇蝎。
“我的相國,你太心急了。”
她耳鬢廝磨般環抱著他,任由血色沉入衣衫。
“……母后!”
小公子急忙翻開了人,將琳瑯抱了出去,滿是焦急,“母后,好多血,你是不是受傷了?”
他自責地紅了眼眶。
“都怪兒臣不好,讓母后委屈了!”
他看向解不器的眼神,像極了護食的惡犬。
解不器捂著腰腹,倏忽明了。
這是一個局。
就像他當初跟昭后聯手,這個女人,也尋到了新的盟友,掉頭來對付他!
什么大婚,什么親政,什么母子不和,都是假象!
這一切不過是讓他覺得母子失和,趁著東風出手,也給他們瓦解自己的機會。
“相國發兵逼宮,意圖謀反,帶下去,打入天牢!”
小公子一雙鹿眼見了血,恨不得啖他血肉。
解不器諷刺笑了,“女郎,你又親手養了一頭狼犬出來,不知日后是否也如我這般,反噬己身?”
“相國攀誣君上,處以腰斬。”燭火明滅不定,小公子面無表情,“即刻執行,不得有誤。”
解不器大笑著被押了出去。
天色未明,禁庭春深,肺腑里充斥著涼意。
他收斂笑容。
眉眼變得落寞。
解不器依稀記得,封后大典那一夜,燈火煌然,王女倚在君王懷中,回過眸。
看了他一眼。
那一刻,身為謀臣的他,竟想著——
明燈之下,帶她遠走高飛。
他以為,她對他,也是有意的。
“所以說,做人不能太忘恩負義。”解不器自嘲一笑。
兄弟愛上同一個女人,那就是劫難。他既不能成全手足情深,又不能成全君子成人之美。
到最后,落了個情深不壽、強極必辱的結局。
一抹灰影越過天廓。
解不器靜靜地看著,等到五六月,那對銀耳相思鳥會相愛嗎?
他不知道。
畢竟相思,有時是一廂情愿。
小公子獨當一面,將后續的事情處理得很好,并沒有勞煩到琳瑯。
而站錯隊的世家們又被血洗了一遍。
溫家也在其中。
溫驚鵲被牽連,女眷流放三千里。
她簡直瘋了,從中逃跑,又被捉了回去,嚴加看管。
溫驚鵲;‘系統,你告訴我,我是不是還沒睡醒?’
第二十九系統極其郁悶,‘溫太傅,也就是你老爹,早就上了相國的賊船,宿主,你這都不知道,你的政治敏感也太差了!’
溫驚鵲完全想不明白。
‘這不可能!要真這樣,太后會選中我?她這不是助紂為虐嗎?’
第二十九系統更加無奈,‘我讓你別小看古代人的智慧,你偏不信,這些陰謀陽謀,都是老祖宗玩剩下的,這下好了,你成了獲罪官眷,什么助力都沒有了。’
溫驚鵲咬牙,決定破釜沉舟,‘從昭不行,不是還有靖國嗎?’
第二十九系統像看智障一樣看她。
人家是共過患難的姐妹,會信你這個沒有任何關系的外人?
說不定通緝令還是一式兩份的呢!
從昭叛亂剛起,被及時撲滅,大靖沒有任何落井下石的念頭,甚至派遣使者問,需不需要幫手?
從昭臣子表示不相信,這一定是敵人的狡猾把戲!
四月中旬,靖太后的車架親自到了從昭。
眾臣高度提防,大靖肯定不懷好意,趁著他們內亂趁虛而入!用心實在是險惡!
然后,他們麻木看著兩個女人手挽著手,四處郊游。
連如廁,也要一起的。
不,越是姐妹情深,越是有詐,陛下您可要……陛下?!
他們陛下跟靖國幼主相攜而行,還友好交流了下臭豆腐的制作之法。
“蒸著好,鮮嫩多汁!”
“炸著好,又香又脆!”
倆少年誰也說服不了誰,辨得面紅耳赤,于是跑到她們面前,拉攏盟友,問哪種臭豆腐好吃。
琳瑯倚花而笑。
小公子頓時有些不好意思,輕輕撓了下頭,小聲地爭取,“蒸著好吃,不上火,您說呢?”
“嗯,蒸著好!”
君晚探過來,嚴肅地說,“我覺得炸著香。”
琳瑯沒骨氣倒在她這邊,“沒錯,炸著更好!”
阿令弟弟得意洋洋叉腰,“看吧,你母后最聽我母后的話啦,我贏了,阿兄,你學小狗叫,快點兒!”
倆少年又是一番胡鬧的取笑。
癸酉年春末,谷雨充沛,四野安定。
大靖與從昭合二為一,改國號為永,統御法度,守疆固土,結束百年戰亂。
昔日囚車上一句“君臨天下”的戲言,如今已是事隨人愿。
郊天大赦,旌旗獵獵。
兩國臣子分列路旁,表情還有些詭異的生氣,沒合并之前,他們吵得昏天暗地,討論誰上誰下,合并之后,他們依然吵得昏天暗地,討論誰大誰小。
雙方各執一詞,辯詞無數,總之分不出高下。
幼主恭敬請太后執禮——這本是于理不合的。
但如今,她們才是這片王土的唯一主人。
君晚與琳瑯對視一眼。
云袖翻飛,默契燃起一線紅香。
“神明在野,請聽我言。”
“時和歲豐,禮樂同治。”
“夙夜孜孜,澤被生民。”
“……甘以千里赤血,佑我國祚永延!”
若有一日,君臨天下,我要——
迎神,奏樂,懸燈,祭天,百官肅穆皆是我臣!
流云,滄瀾,峻嶺,沃野,萬里河山皆入我眼!
我要,天為我春,眾生見我皆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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