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二章又離
夜已經深了,小娟提著一盞白色絹沙的八角花燈,在長長的廊道前為慧珠引著路,一陣微涼的夜風襲來,漆紅把柄上綴著的珠穗流蘇隨之晃動,昏黃的燭火也閃動不停,打下一片參差的光影。
慧珠看了眼小娟手上忽明忽暗的提燈,別致而精美,是從年氏那借用拿的,這讓她不由回想起方才在年氏院里的情景。
喧嚷的上房里,待烏喇那拉氏打理完一應瑣事,該說的喜話也道了遍后,按著數十年如一日不變的規矩,禛該是和烏喇那拉氏一起回正院歇宿,而她與李氏也該各回個院。然而,卻在她前腳剛出了年氏院門,后腳就有小祿子追趕上來,道是禛讓她夜里侯著。
慧珠輕晃了晃頭,不明白禛的用意,只知他如此做派,定會為她招來不少妒意。光是今日晚間,她與禛一起下馬車那會就引了眾人目光,且不算上年氏被剝了意愿,強制抬回府里時,對她投來的深深嫉妒,以及抹也抹不掉的怨恨。
想到這兒,慧珠淡出一絲苦笑,從天剛黑的時候,她就盼著把她的寶蓮從烏喇那拉氏院里接回來,可現在子夜將至,她連一頓飯食也沒用上外,更是連寶蓮的影子也沒瞅著,還無端端惹來一身妒恨。
夜里行走匆匆,未及多時,遠遠可見那熟悉的院子里燈火煌煌。見狀,慧珠摒棄了紛然思緒,和小娟對笑一眼,便又加快了步子,向明亮的燈火處,行去。
還未走近,只聽小然子驚咋蹦跶道:“主子回來了,主子回來。”接著,一溜兒七八個人影忙是迎了過來,齊刷刷的跪地叩首道:“恭迎主子回府。”
慧珠只覺心下一松,一種歸家的之感油然而生,輕道了聲起來吧,就杵著原地,仰頭望著院門兩邊高掛的紅色燈籠,忽的感觸起來。素心等人見慧珠這副若有所感的模樣,以為是被年氏產子的事擾住了,心里琢磨不定,面上就有些小心翼翼的侍立一旁。
半響,素心才在眾人眼色催促下,躊躇道:“主子,夜深了,還是先進院吧,奴婢已燒了水,備了些簡單的吃食。”慧珠扭過頭,暗下拭了下眼角,方回身一把拉住素心躬著的身子,有些哽噎道:“素心,這大半年多虧了你幫我照應著。”素心聞聲落淚道:“奴婢應該的,只要主子平安回來就好,奴婢聽說是那大一只巨熊,奴婢真怕……”說到這里,已是泣不成聲。
慧珠聽著素心飽含哭泣的話語,看著院子里的一草一木,心里有點失落、有點迷茫、卻還有絲淡淡的喜悅。一時間,究竟是如何作想,也理不清個兒頭緒,況且她又是大病初愈,這會進了里屋,燃香軟臥一見,初時的激動漸漸淡去,疲乏困頓齊是涌來,也不怠多說。遂進屋圍燈說了幾句話,三言兩語道了行宮里的事,便打著呵欠沐浴更衣,至外間鼓聲交過三下,才身著單衣出了浴房。
此時,燈火已滅,張嬤嬤、阿杏她們已被遣下睡去,院子里又恢復了深夜的寂靜。慧珠環視了下院落,一片夜闌人靜,心里有些抱怨,都這大晚上了,也不知禛還過來與否,若是不來,那她豈不是要等上一夜,可明日還有場硬仗要打,畢竟寶蓮現在是由烏喇那拉氏撫養著。
心念翻攪間,已進了上房,慧珠捋了捋垂落下的濕發,又略向素心打了個眼色,素心明白,上前半步,撩開簾子,還沒側身讓慧珠進屋,就頓住動作,低頭小聲道:“主子,爺和祿公公在屋里呢。”說罷,撩著簾子垂首而立。
慧珠對著素心點了下頭,隨即邁步進了里屋,徑直走到禛跟前,微微福了個身,直接言明話道:“爺,路途疲乏,您又有傷在身,有何事要特意過來,尋了妾?”禛沒有回答,反是上下打量了下慧珠,皺了皺眉,語氣有些重責道:“初夏時節,早晚都涼,你倒好,濕著頭發就出來了。自個人都照顧不好,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照顧弘歷兄妹的。”
禛愛挑刺,這是慧珠近來相處才發現,也就由他念幾句,自個兒走到一旁木架子旁,拿起一方棉巾,單偏過頭,一面用著棉巾擦拭著發絲,一面斜著眼睨向禛,隨意回道:“是妾疏忽了。”
禛眉梢一跳,先會慧珠一進屋子,就覺得她素麗光艷,現下舉止流態間,更隱隱流露出別樣風情。慧珠察覺異樣,柳眉輕挑,疑惑的“恩”了一聲,想著禛還沒說過來何事,于是又問道:“爺,急著尋妾可是有何事要吩咐?”
禛仍是沒有回答,面上反而黑了幾分,微咳一下,視線落在小幾上的吃食,掩飾道:“濕發擦個半干,就過來用些清粥小菜,墊下肚子。”如是,慧珠只好歇過話,應了禛的吩咐,重新拿了方棉巾披在肩上,依言過去坐下。
二人默不作聲的用罷夜食,左右退下,慧珠扶著他到案桌前坐下,晃眼一看,案桌前竟然擺著錢糧虧空的草案,不由瞠大雙目,看這架勢,莫不是今晚通宵達旦。
正想著,只聽禛豎起筆管,一派淡然道:“研墨吧,今晚我得把這再修一修,你若是困了,有生茶,喝些倒也能去些睡意。”聽后,慧珠一愣,反應過來時,見禛已埋首桌案,只得咽下悶氣,不聲不響的研磨遞紙,可心里大抵不舒服,竟不覺輕喚出聲:“爺……”
禛駐筆抬頭,問道:“什么事?”慧珠掩飾一笑道:“沒什么,就是爺身子還虛著,熬夜終是不好。再說這也不急于一時,明日再寫也是。”禛似想起一事,把筆往硯臺上擱下,身子往后一仰,“哦”了一聲道:“忘了給你說了,明早你我就要搬去圓明園小住,皇阿瑪在暢春園里,我正好趕在明日去北郊的時候遞上。”話頓了一頓,沉思了一下,補充道:“這事我已跟福晉打了招呼,我要去圓明園養傷,你照顧我也慣了,就讓你隨侍,她也是這般提議的。”
烏喇那拉氏也提議讓她隨侍?慧珠念頭一轉,急忙問道:“那寶蓮呢?還是讓福晉照顧嗎?”禛掃了眼滿臉急色的慧珠,方道:“福晉是夸了你,說你們母女分開時候久了,讓你明日先去了她院子帶了寶蓮,再去圓明園。”
慧珠聽了這話,心里大喜,卻又不敢相信如此容易,忙問道:“真的?寶兒明早我就可以接回來了?”禛對慧珠一驚一咋有些不喜,但也沒說什么,點了下頭算做了回答,末了還另遲疑道:“皇阿瑪可能讓弘歷顧園子陪你,也許吧。”說著,口里含著“也許”二字,良久呢喃自語。
慧珠已被滿是驚喜所淹沒,沒顧著禛的反常,兀自沉浸在思緒里,一心想著弘歷兄妹是高了還是矮了,瘦了或是胖了。直至禛喚了聲,方笑著醒過神,又安靜的在一旁研起磨來。
是夜,燈明火耀,香薰馥郁,墨跡揮毫。屋里亮堂了一夜,禛勤勉了一夜,慧珠亦是相陪一夜……
次日清曉,慧珠服侍了禛用了藥,稍作收拾,便去正院給烏喇那拉氏請安。這會兒,晨光熹微,天還是灰蒙蒙的,正院里,只有粗使下人在打掃庭院,忽見慧珠穿戴整齊的出現,皆是一怔,還是一有眼色的中年婆子喚了聲“鈕祜祿福晉”,五六個晨掃的下人這才趕緊跪下行禮請安。
慧珠面色淡漠的頷首應了,心里卻想著,這大的請安聲,正屋子里該有人聽見了,不然讓她差了人冒冒失失進去傳話,總是不好的。一番過個思量,計較已定,慧珠便耐了性子立在正屋外侯著。
天漸漸亮了,暮色的霧靄失去了方蹤,明媚的陽光已穿過縷縷薄云傾瀉下來,慧珠攔手擋著眼瞼前,望了望上方,似被金色的晨光晃了眼,不適的眉心緊鎖。
小然子窺了下慧珠的神色,小聲嘟囔道:“主子,您也等了半個多時辰了,要不讓差人通傳一聲。”慧珠搖搖頭,有些倦怠的道:“至多不超過一個時辰,在等等吧。”小然子往朱紅的漆搧門上瞪了一眼,才垂首負立。
忽的,只聽“吱呀”一聲,炫目的金漆兩搧大門,應聲而開。王嬤嬤走出屋來,一見慧珠主仆,訝異的張大嘴,隨即忙蹲安請罪道:“奴婢該死,不知鈕祜祿福晉在外等候,還請責罰。”慧珠打起精神含笑道:“嬤嬤言重了,我也是剛來片刻,只是莫擾了福晉的安就不好了。”說著微扶一把。
王嬤嬤順勢起了身,笑道:“不打擾,福晉昨晚歇的晚,今早也就多睡了會,不過還是鈕祜祿福晉時辰捏的準,福晉她剛是起身,還請您遂老奴來。”慧珠回了個笑,留了小然子屋外侯著,與王嬤嬤進了正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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